三日后,跨马游街。
晨光熹微,礼部的官员便送来了大红的官袍与金花。
那红色,刺目得有些不真实。
苏铭与许清,还有所有新科进士,在宫门前集结。
状元、榜眼,以及那位面容俊美却带着一丝阴郁的探花郎魏子昂,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们头戴乌纱,身披红袍,胸前的金花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天上的星辰,引来无数艳羡的目光。
苏铭的位置,在二甲队伍的前列。
他能清晰地看到前方三人的背影,也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或嫉妒或好奇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背上。
许清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激动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袍,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
““吉时已到!起——!”
随着礼官一声高喝,钟鼓齐鸣,乐声大作。
霎时间,钟鼓齐鸣,庄严的礼乐响彻云霄。
早已备好的骏马披红挂彩,不安地刨着蹄子。
状元郎深吸一口气,率先翻身上马,榜眼、探花紧随其后,二甲进士依次跟上。
马蹄踏上官道特铺的红色毡毯,随即落在长安街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哒哒”声。
这声音瞬间便被街道两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议论淹没。
街道两旁,早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从各处涌来,争相一睹新科天子门生的风采。
“看!那就是状元郎!真是气宇轩昂!”
“探花郎好俊啊!”
人潮如沸水般涌动,百姓们挤挤挨挨,伸长了脖子,孩童骑在父亲的肩头,少女们掩着口唇,目光追随着那一道道红色的身影。
香囊、帕子、甚至新鲜的花瓣,如同缤纷的雨点,从两侧的酒楼窗棂、茶馆露台上抛洒下来,落在进士们的肩头、马前,氤氲开一片浓郁的香气。
许清终于放开了些许,学着前面人的样子,笨拙而真诚地向着人群拱手,脸上的笑容纯粹而耀眼。
这一刻,他十年寒窗的孤寂、家境的贫寒、所有的付出,似乎都得到了补偿。
苏铭骑在马上,身形挺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拘谨与喜悦的微笑。
游街结束,队伍直接前往皇家苑囿——琼林园。
琼林宴,天子赐宴,这是对新科进士的无上殊荣。
皇家苑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奢华与威严的气息。
新科进士们按照名次,被礼官引导着入席。
一甲三人,被安排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与皇亲国戚、内阁重臣们同处一个区域。
苏铭的席位,在二甲区域的前排。
这个位置很微妙,他能清晰地看到前方那些大人物们的谈笑风生,也能看到他们投向一甲三人的欣赏目光。
而许清,则被安排在二甲靠后的区域,隔着十几张桌案,遥遥相望。
一道无形的鸿沟,已然形成。
“皇上驾到——!”
随着内侍一声悠长的唱喏,所有人都起身跪拜。
大兴皇帝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走向御座。
苏铭跪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的龙袍从眼前经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后,皇帝落座,声音威严而平淡。
“众卿平身,入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御座之上。
皇帝的声音威严而洪亮,嘉勉了几句,便到了赐酒赏赐的环节。
状元、榜眼、探花魏子昂三人出列,跪在御前。
皇帝亲手为他们三人赐下御酒,又特赐状元金花、乌纱、朝服,赐榜眼、探花银花、宝钞。
这等殊荣,引得下首无数进士眼中露出艳羡之色。
苏铭注意到,那位探花郎魏子昂,在领赏谢恩时,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矜持的微笑。他的眼神,平静中带着一丝难掩的傲气,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应当。
宴会开始。
丝竹管乐之声响起,宫娥们如同穿花蝴蝶般,将一道道精美绝伦的菜肴流水般送上。
玉盘珍馐,琼浆玉液,无一不是凡俗间的顶级享受。
苏铭这一桌,连他在内坐了四位同年。
彼此通了姓名籍贯,皆是二甲中前列,未来很可能同衙为官。
气氛表面融洽,内里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比较。
几人都颇为拘谨,动作斯文地品尝着眼前平生未见的美味。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进入了新科进士向王公重臣敬酒的环节。
由状元郎领衔,榜眼、探花陪同,开始向在座的王公重臣,以及同年们敬酒。
这是惯例,也是新科进士们与朝堂大佬们打照面的第一次机会。
当状元郎带着二人,走到内阁首辅张阁老面前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随意地抿了一口酒。
而当他们走到永昌侯面前时,那位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勋贵,却哈哈大笑,亲自起身,拍了拍探花魏子昂的肩膀。
“不错!子昂,没给你父亲丢脸!今晚这酒,喝得痛快!”
魏子昂脸上那矜持的笑容,终于多了一丝真切的恭敬。
“多谢侯爷夸奖,子昂愧不敢当。”
这一幕,让周围无数人,眼神都变了。
很快,那三道耀眼的身影,便走到了二甲的区域。
他们一桌一桌地敬过来,说着标准的客套话。
终于,轮到了苏铭这一桌。
状元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神情稳重,说的话滴水不漏
状元郎举起酒杯,对着同桌的几人,朗声道:“诸位同年,今朝同登龙门,日后还望同心戮力,共报君恩。”
说罢,一饮而尽。
苏铭与同桌之人,连忙起身回敬。
轮到魏子昂时,他的目光,在苏铭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不是好奇,不是审视,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一丝探究的漠然。
仿佛在打量一件,不知为何会摆在这里的、略显碍眼的陈设。
他举起酒杯,脸上是程式化的、带着距离感的浅笑,对着苏铭,也对着同桌的其他人,说了一句标准的客套话。
“恭喜诸位,日后同朝为官,还请多多指教。”
说完,他便随着状元,走向了下一桌。
从头到尾,没有多看苏铭一眼。
在他眼中,苏铭,或许只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运气不错的寒门学子。
“很好,非常好。”林屿松了口气,“被无视,是咱们的第一道护身符。这探花郎越高傲,咱们就越安全。”
苏铭坐下,端起酒杯,将杯中那微凉的御酒,一饮而尽。
酒很醇,入喉却带着一丝辛辣。
一甲三人的敬酒环节结束,宴会的气氛变得热络起来。
“这位魏探花,不愧是魏国公的侄孙,这气度,真是天生的贵气啊。”邻座一位名叫钱斌的同年,酸溜溜地感叹道。
苏铭记得他,二甲第十一名,恰好排在自己之后。
此人似乎对苏铭这个“黑马”颇有微词,从入座开始,就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
“苏兄,”钱斌突然将矛头转向苏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这次可是走了大运啊。听说主考王尚书最喜中正平和的文章,你那篇策论,想必是正中下怀了。”
这话听起来是恭维,实则是在暗示苏铭是靠投机取巧,迎合上意才得到的高位。
桌上另外两位同年立刻停下了筷子,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
林屿在苏铭脑中冷笑。
来了来了,经典的柠檬精环节。徒儿,别理他,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苏铭却只是淡淡一笑。
“钱兄过誉了,学生文章,不过是拾人牙慧,侥幸得了几位大人青眼,实不敢称‘运’。”
他的回答谦虚得体,让人挑不出毛病。
苏铭这个“黑马”的身份,显然引起了许多中下层官员的兴趣。
不断有穿着六七品官服的官员,端着酒杯走过来。
“这位,想必就是青石县的苏铭苏同年了吧?久仰久仰!”
“苏同年年纪轻轻,便高中二甲前十,真是少年英才啊!不知师从哪位大儒?”
“苏同年,南直隶人杰地灵,我老家也是南直隶的,来来来,咱们喝一杯!”
苏铭立刻进入了“幸运儿”的角色状态。
他受宠若惊地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憨厚的局促,一一回礼。
“不敢当,不敢当,学生只是侥幸。”
“家师乃是乡野夫子,名讳不便提及,上不得台面。”
“原来是同乡,失敬失敬,学生敬大人一杯。”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又平庸至极。
谈吐沉稳,举止有度,但言语间,却听不到任何惊人的见解,看不到任何锐利的锋芒。
几轮下来,那些原本对他抱有浓厚兴趣的官员们,眼神都渐渐变了。
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些许的失望。
“此子,似乎……有些过于稳重了。”
“稳重?我看是木讷。问他策论的见解,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说‘全赖圣人教诲’。这等人物,能得高位,真是走了大运。”
“嗯,锐气不足,怕是难成大器。可惜了,可惜了。”
这些低声的议论,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苏铭的耳朵里。
他心中古井无波,甚至,泛起一丝如愿以偿的淡漠。
在宴会最核心的那一圈席位,几位真正的巨头——包括永昌侯在内——自始至终,都未曾向苏铭这个方向投来过一丝关注。
他们的谈笑风生,他们的利益交换,都与这个骤然跃升高位的寒门学子无关。
在他们眼中,一个无根无基的二甲第十,无论是否“走运”,都尚未进入他们需要费心关注的棋盘。
他心中,一片平静。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
琼林宴的喧嚣与浮华,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从京城的生活中抽离。
剩下的,是新科进士们忐忑的等待,以及暗流涌动的权力分配。
这几日,朋来客栈的气氛变得格外微妙。
许清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他每日早出晚归,在各个同年之间奔走,试图打探吏部授官的任何风声。
“苏兄,听说了吗?吏部那边已经开始草拟名单了!”他一回客栈,便冲进苏铭的房间,压低了声音,神情又兴奋又紧张。
“户部今年有个缺,听说是个肥差!”
“刑部太凶险,最好别去。”
“工部油水多,但没什么前途……”
他将打听来的消息一条条分析,像是在解一道最复杂的算术题,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不安。
苏铭只是安静地给他倒上一杯热茶,听着。
“师父,翰林院……真的那么凶险?”夜深人静时,苏铭在心中问道。
“凶险?徒儿,你这个词用得太温柔了。”林屿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严肃,“那地方不叫翰林院,应该叫‘储相阁’,或者‘宰相预备班’。你觉得,一个班里全是未来的皇帝近臣、内阁大学士,那地方能是善地吗?”
林屿的魂体虚影在戒指空间里踱着步。
“那里面的每一个人,背后都可能站着一个庞大的家族,一位朝堂巨擘。你在里面,不是在跟同年比学问,你是在跟人家几代人的积累、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在斗。你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拿什么斗?”
苏铭沉默。
“所以,咱们最好的去处,是国子监当个助教,或者去礼部管祭祀,再不济,去钦天监看星星也行。总之,越没人关注,越清闲,越好!”林屿斩钉截铁地总结。
第五日午后,一辆挂着吏部标识的马车,停在了朋来客栈的门口。
整个客栈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住店的士子都探出了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辆马车。
一名身穿七品官服、面容严肃的吏部主事,手持两卷黄轴文书,在一众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径直走上了二楼。
他先是敲响了许清的房门。
“奉吏部令,宣新科进士许清,授户部观政进士,即刻赴衙门报备,三日后入职。”
许清呆立在门口,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
他愣了足足三息,随即,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手足无措,对着那吏部主事深深一躬,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学生……学生领命!谢……谢朝廷天恩!”
那主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向了隔壁苏铭的房间。
这让许清的喜悦稍稍冷静,他紧张地看着苏铭的房门,手心全是汗。
“笃、笃、笃。”
苏铭打开门。
吏部主事审视地打量了他一眼,这个在琼林宴后被许多人议论的“幸运儿”。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比刚才更清晰、更公式化的语调,朗声宣读:
“奉吏部令,宣新科二甲第十名进士苏铭,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即刻赴翰林院领取官服鱼符,三日后入职。”
话音落下。
整个楼道,一片死寂。
翰林院!
编修!
这是所有文人梦寐以求的清贵之职,是通往权力中枢的黄金阶梯!
“苏……苏兄……”许清的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翰林院……你进了翰林院!”
苏铭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完了。
林屿的哀嚎几乎要冲出戒指:“我靠!怕什么来什么!这帮老狐狸,真把咱们往火坑里推啊!这官袍是铁做的,还带电!谁爱穿谁穿去!”
苏铭的脸上,却必须挤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惶恐。
他对着吏部主事,学着许清的样子,深深一躬,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得志的微颤:“学生……领命。谢天恩,谢大人。”
那主事看着他的反应,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他将文书递给苏铭,语气平淡地多说了一句:“翰林院乃清贵之地,也是规矩最重的地方。苏编修年纪轻轻,当多看,多听,少说,少错。当年周文海周大人,也是从编修做起的。”
他刻意提起了周文海。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苏铭的心上。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是,学生谨记大人教诲。”苏铭再次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