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雪如约而至。
鹅毛般的雪片从铅灰色的天空中无声飘落,一夜之间,便将整个青石县染成了一片素白。
苏铭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出城的官道上。
他向县学告了假,理由是去城外拜访一位远亲,顺便寻个清静地方温书。管事对此深信不疑,这位苏案首的勤勉是出了名的,大雪天还想着读书,着实令人敬佩。
行囊里,用酒坛子装着的黑狗血、伪装成远行干粮的陈年糯米、藏在笔袋里的雷击木钉,都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那罐味道销魂的童子尿,被他用油布裹了七八层,塞在最底下,祈祷着千万别洒出来。
“师父,这雪……好像有点不对劲。”
走出城外十里,苏铭停下脚步,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霜。
林屿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一改往日的懒散,带着几分凝重:“何处不对劲?”
“太静了。”苏铭环顾四周。
官道旁的树林里,往日里总能听见几声鸟鸣,或是看到野兔、松鼠的踪迹。可现在,除了雪,什么都没有。连虫豸的鸣叫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像一幅死气沉沉的画。
“继续走。”林屿没有多做解释,“收敛心神,运转《敛息诀》,不要泄露一丝一毫的气息。”
苏铭点点头,将斗笠压得更低,继续前行。
越是靠近记忆中那座破庙的方向,周遭的环境就越发诡异。
风雪似乎有意识地避开了那片区域。明明四周都是白雪皑皑,唯独前方那片山林的颜色显得格外深沉,灰蒙蒙的,像是被泼了一层脏水。
林屿彻底沉默了。
这种沉默,比任何警告都让苏铭感到心悸。他能感觉到,师父的神魂已经收缩到了极致,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戒备状态。
一种冰冷的、无形的窥探感,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它不来自任何一个具体的方向,就弥漫在空气里,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冷触手,轻轻拂过他的皮肤,试图钻进他的脑海。
苏铭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他脚步未停,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木然表情。
终于,那座熟悉的破庙轮廓,出现在山林深处。
与上次仓皇夜奔不同,白日里的破庙更显残破。坍塌的院墙,歪斜的殿宇,像一头匍匐在雪地里的垂死巨兽。
诡异的是,那么大的雪,庙宇的屋顶上却只有薄薄的一层,大部分雪花在落到瓦片的瞬间,就悄然融化,汇成一道道黑色的水痕,顺着屋檐滴落。
仿佛这庙宇自身,在不断散发着某种不祥的热量。
“停下。”林屿的声音终于响起,短促而有力。
苏铭依言止步,站在距离破庙院墙约五十步远的地方。
“绕着它走一圈,不要靠近。把你的感知放到最大,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是。”
苏铭深吸一口气,双眼微阖,将《敛息诀》运转到极致。他的神魂如水银泻地,无声地向着破庙蔓延开去。
他开始绕着破庙缓步行走,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很快,他发现了异常。
眼角的余光里,总能瞥见破庙的墙角、或是某个破损的窗棂后面,有一闪而过的惨白衣角,或是一团模糊的黑影。可当他猛地转头凝神看去,那里又空空如也,只有斑驳的墙壁和呼啸的穿堂风。
雪地上,出现了一些杂乱无章的脚印。
那脚印很浅,既不像人,也不像兽,扭曲而怪异,仿佛是什么东西用指尖在雪地里划过。这些脚印绕着庙宇,最终又消失在墙根下,不知所踪。
风声里,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尖啸。
时而像女子的呜咽,在耳边幽幽泣诉;时而又像有人贴着他的后颈,在低声呢喃着什么。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像钩子一样,不断撩拨着他的心神。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腐臭味和陈旧的血腥气,比上次更加浓郁了。
“师父,有很多东西。”苏铭在心中低语,“它们在观察我们,不敢靠近。”
“阴秽凝实,滋生出的‘游魂’罢了。”林屿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屑,但苏铭能听出其中的紧张,“一群没脑子的孤魂野鬼,被这里的阴气吸引,成了地缚灵。不足为惧,但很麻烦。”
苏铭没有停下脚步,他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捻起一撮粉末,悄悄洒在自己身后的雪地上。
那是雄鸡喉骨粉和陈年糯米的混合物。
随着他的走动,一道由白色粉末组成的、不甚明显的圆圈,将破庙大致圈在了里面。
当圆圈合拢的瞬间,那如芒在背的窥探感,和耳边若有若无的呜咽声,果然减弱了许多。
林屿在戒指里暗暗点头。不错,这小子越来越有自己当年的风范了,稳得住!
“可以了。”林屿道,“进庙。”
苏铭走到早已坍塌的院门前,看着黑洞洞的庙宇正殿,那里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跨了进去。
跨过门槛的瞬间,苏明感到自己像是穿过了一层冰冷而粘稠的水膜。
眼前光线骤然一暗,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庙内外的温度,简直是两个世界。
庙里几乎没有积雪,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黑乎乎、黏腻的烂泥,混杂着腐朽的蒲团碎屑和木料。
正殿的神像早已坍塌,只剩下一截爬满污秽的莲花宝座。供桌上空空如也,积着厚厚的灰尘,几只不知名的黑色甲虫僵死在上面,保持着垂死的姿态。
最醒目的,是殿中央地面上那片深褐色的污渍。
那污渍呈扭曲的人形,颜色深处甚至泛着黑光,仿佛已经沁入了地砖深处。正是当初怨女灯盘踞,险些丧命的地方。
即便怨女灯已除,这片污渍依旧散发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怨念和不祥。
苏铭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神魂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
“入口就在神像后面。”林屿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催促,“从怨魂的记忆碎片来看,机关应该在莲花宝座上。快,不要在这里久留。”
就在苏铭准备走向莲座时,那股诡异的干扰,猛然加剧了!
“铭儿……二哥好疼啊……快来帮帮二哥……”
是二哥苏阳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痛苦,仿佛他就在自己耳边呻吟。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不听娘的话……非要去冒这个险……”
母亲的哭泣声,充满了绝望和悲伤。
“苏师弟,你太让我失望了。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要学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你这辈子都完了!”
周玉麟的嘲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惋惜。
各种声音,真真假假,直接在他脑海深处炸开,像一锅沸水,搅得他心神不宁。
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大殿的阴暗角落里,那些模糊的黑影开始蠕动、汇聚,变得越来越清晰。
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指,毫无征兆地,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后颈!
苏铭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妖邪幻术,乱我心神!”
苏铭在心中怒喝一声,不再理会那些幻听,灵台瞬间恢复一片清明。他大步流星地走到莲花宝座前,伸手便向底部摸去。
很快,他摸到了一圈异常光滑的凹槽。
就是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凹槽,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转!
莲座纹丝不动。
“嗯?”苏铭一愣。
也就在他发力的瞬间,异变陡生!
地面上那滩人形污渍,突然“活”了过来!
它像一摊粘稠的黑色石油,无声无息地从地面隆起,迅速凝聚成一个没有五官、四肢扭曲的漆黑人形。一股比刚才强烈十倍的阴寒与怨毒,轰然爆发!
那怪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物理攻击的迹象,它只是抬起“头”,空洞的“脸”对准苏铭,然后化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扑了过来!
这不是攻击肉体,这是直冲神魂的阴邪侵蚀!
一旦被它扑中,苏铭的神魂就会被瞬间污染、撕裂!
“妈的!触发陷阱了!”林屿在戒指里差点跳起来,“徒儿!快!用你的意大利炮……不对,用你的黑狗血!”
苏铭虽惊不乱。
他早有准备!
面对扑面而来的黑影,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上前一步,右手快如闪电,一把扯下腰间那个伪装成酒囊的皮袋子,想也不想,就将里面那腥气扑鼻的液体,狠狠泼了出去!
“嗤——!”
黑狗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精准地泼在了那漆黑的人形上。
如同将一勺冷水,倒进了滚烫的油锅!
剧烈的灼烧声响起,大股大股的黑烟伴随着刺鼻的焦臭味,从那怪物身上蒸腾而起!
“嗷——!”
一声无声的、却能震颤灵魂的尖啸,在整个大殿内回荡。
那漆黑的人形剧烈地扭曲、挣扎,形体在黑狗血的泼洒下,如同被强酸腐蚀的蜡像,迅速消融、溃散了大半,最终“啪”地一声,重新化为一滩污渍,缩回了地面,只是颜色比刚才黯淡了不少。
“干得漂亮!”林屿大声赞道,随即又急促地提醒,“别愣着!至阳之物只能伤它,灭不了它!这东西是地脉阴气和死者怨念所生,只要这破庙还在,它就杀不死!用雷击木钉,钉住它!”
苏明心领神会。
他从笔袋中抽出那七根焦黑的木钉,身形一晃,来到污渍旁。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起钉落,将第一根雷击木钉,狠狠钉入了污渍“头部”的位置!
“咚!”
木钉入地半寸,地面竟传来一声闷响,仿佛钉在了一面皮鼓上。那滩污渍剧烈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想重新凝聚,却被木钉上蕴含的雷霆之力死死镇住。
苏明手上不停,按照师父的指点,依次将剩下的六根木钉,分别钉入了污渍的双肩、心脏、双膝和足部的大致方位。
“咚!咚!咚!咚!咚!咚!”
连续六声闷响,每一根木钉落下,那污渍的蠕动就减弱一分,散发出的怨念就消散一丝。
当第七根木钉钉下的瞬间,只听“嗡”的一声轻鸣,七根木钉之间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污渍牢牢封锁在内。
大殿内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为之一清。
成了!
苏铭不敢耽搁,再次来到莲座前,双手抓住凹槽,再次发力。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械转动声响起。
这一次,莲座应手而动。
随着莲座被转动了半圈,神像后方的一块地砖,悄无声息地向下沉去,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通往地下的漆黑阶梯。
一股比大殿内更古老、更精纯,但也更阴冷的灵气,夹杂着一股尘封已久的腐朽气息,从洞口扑面而来。
“下面就是真正的巢穴了。”林屿的语气凝重到了极点,“徒儿,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给为师守住心神!把那罐宝贝疙瘩拿在手上,那可能是咱们最后关头保命的东西!”
苏铭默默地点了点头,从行囊最底层,掏出了那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陶罐。
他一手持罐,一手握着一根备用的雷击木钉,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通往未知的阶梯。
阶梯不长,约莫二三十级。
下方是一个不大的天然石窟,约莫一间卧房大小,看得出有人工修葺过的痕迹。洞壁上刻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扭曲的符文,早已失去了灵光。
石窟中央,有一个简陋的石台。
没有想象中的尸骨,也没有狰狞的怪物。
石台上,只孤零零地摆着几样东西。
一个巴掌大小、满是裂纹的灰色布袋。
一枚颜色暗淡,同样布满裂纹的玉简。
还有三块拳头大小、灰白色的石头,表面坑坑洼洼,没有半点光泽。
苏铭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阶梯口,仔细观察了半晌,确认没有其他陷阱后,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用手直接触碰,而是用手中的雷击木钉,轻轻地拨弄了一下那个灰色布袋。
“是储物袋。”林屿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惋惜,“最低级的那种,而且灵力已经快耗尽了,袋体也破损了,估计装不了什么东西,强行使用甚至可能空间崩溃。”
苏铭的心沉了半截。
他又用木钉拨向那枚玉简。
“这是……”林屿感应了片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迟疑和古怪,“是一部功法玉简,里面的神念也残缺得厉害。好像是一部土属性的入门功法,叫《厚土诀》。”
入门功法!
苏铭的呼吸一滞,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但是……”林屿话锋一转,“这部功法只有前三层,而且……气息有些晦涩,不像是名门正派的东西。感觉像是被人胡乱修改过,或者本身就是个流传于散修中的大路货,练了容易出岔子。”
苏铭的喜悦,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
最后,他看向那三块灰白色的石头。
“废弃的灵石。”林屿的语气彻底没了兴致,“里面的灵气已经被吸干了,连当柴火烧都嫌占地方。”
探险的成果,摆在眼前。
一个快坏掉的储物袋,一部可能有问题的残缺功法,三块没用的废石头。
这与他们预想中的仙门遗宝,相差甚远。
但,终究是有了功法!哪怕是残缺的,有问题的,也比没有强!
苏铭不敢在此地久留,他迅速脱下外衣,将储物袋和玉简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塞入怀中。那三块废灵石,他犹豫了一下,也顺手揣进了兜里。
蚊子再小也是肉,师父的教诲他可没忘。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撤离洞穴,回到大殿。
他没有忘记收回那七根雷击木钉。拔出木钉时,他发现木钉的颜色比之前黯淡了许多,显然在镇压那污渍时消耗了不少灵性。
没有了木钉的镇压,那滩污渍又开始缓缓蠕动起来。
苏铭不敢再看,转身就跑。
他一口气跑出了破庙,跑出了那片死寂的山林,直到重新感受到风雪落在脸上,重新看到远处官道上的行人,他才敢停下脚步,扶着一棵大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几乎虚脱。
他回头望去,那座破庙早已被风雪和山林所遮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恐惧,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怀里那几件来之不易的东西,此刻感觉有些烫手。
“妈的,这鬼地方比我想的还邪门!”林屿心有余悸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好准备充分,不然今天咱俩就得交代在这儿,变成那污渍的新养料了!”
他顿了顿,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
“赶紧走!离这越远越好!至于这《厚土诀》……回去得让为师好好研究研究,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咱们可千万不能刚出狼窝,又入虎口,练出什么毛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