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字号小院里,万籁俱寂。
苏铭赤着上身,肌肉线条在月光下初显轮廓。他提起木桶,冰冷的井水从头顶浇下,激得他浑身一颤,每一寸皮肤都瞬间绷紧。
苏铭盘膝坐在井边,阖上双目,《敛息诀》自行运转。
井口逸散出的清凉灵气,仿佛受到了某种牵引,化作肉眼难见的溪流,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体内。
丹田处,那缕微弱的气感如同风中残烛,在灵气的滋养下,火苗一点点壮大,变得稳定而明亮。
聚灵阵上的那道裂纹虽然依旧存在,但周围的灵光却不再黯淡,甚至隐隐有了一丝修复的迹象。
林屿心中乐开了花:“吸!给为师狠狠地吸!你只管努力修炼,师父我……咳,师父的安危就全靠你了!加油啊,我的好徒儿!”
嘴上,他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徒儿,不错。心如止水,方能纳百川。你这心境,很适合修炼。”
日子,便在这般一动一静的奇异节奏中,缓缓流淌。
夏日的蝉鸣由稀疏变得聒噪,又渐渐归于沉寂。县学里的槐树绿得深沉,在地面投下浓郁的斑驳树影。
白日里,苏铭是县学里最令人瞩目的存在。
而到了夜晚,当洗去一身铅华,这位耀眼的案首,便成了甲字号小院里最不起眼的影子。
除了在井边苦修,苏铭将大半的课余时间都泡在了县学的藏书楼里。
藏书楼是县学里最古老的建筑之一,两层飞檐,木质结构,散发着陈年书卷与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楼里的管事,是个姓孙的老头。终日趴在柜台后打瞌睡,身形干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存在感比修炼了《敛息诀》的苏铭还要低。
苏铭每次进去,都只是对他拱拱手,然后便一头扎进书海。
他看的书很杂。
从正统的经史子集,到无人问津的地方县志、山川地理、异闻杂谈,他都一一翻阅。
凭借着冥想带来的、远超常人的记忆力,苏铭几乎能做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汲取着这个世界的信息。
“师父,还是没找到。”夜里,苏铭在脑海中对林屿说道,“所有关于‘仙’、‘神’的记载,都语焉不详,不是归于上古神话,就是斥为乡野愚夫的无稽之谈。连‘气’这个字,都多是指节气、气节,与修炼毫无干系。”
“正常。”林屿懒洋洋地回答,“如果修仙的法门,在县城的图书馆里就能随便找到,那这仙,也未免太不值钱了。这说明两件事。”
“一,凡人与修士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信息是完全隔绝的。二,这个世界的修士,要么数量极少,要么行事极为低调隐秘。”
林屿心里补充道:“不管是哪种,对咱们来说都是好事!敌人越少越好,越藏得深越好!最好这世上就你一个修士,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苟着修炼!”
“不过徒儿,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林屿话锋一转。
“什么?”
“那些县志杂谈里,提到‘精怪’、‘妖狐’、‘山鬼’的记载,可比‘仙人’多多了。而且大多有明确的时间、地点,甚至有捕快的勘验记录。”
苏铭心中一动。
他想起一本叫《青石异闻录》的旧书里记载,三十年前,县城北山曾有樵夫遇虎,那虎竟口吐人言,吓得樵夫屁滚尿流。后县衙派人围剿,却只在山中发现几处巨大的爪印,再无踪迹。
当时他只当是志怪故事,一笑置之。
“师父的意思是……”
“仙踪难觅,妖踪可寻。”林屿的声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有时候,想找狼,得先跟着羊的脚印走。”
这个发现让苏铭调整了方向。他不再执着于寻找“仙门”、“道法”这类直接的字眼,转而开始系统地整理那些志怪杂谈中的线索。
这日午后,苏铭又来到藏书楼。
他刚踏入楼内,那股熟悉的陈旧书香便扑面而来。阳光从雕花木窗透入,在空气中拉出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孙管事依旧趴在柜台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苏铭轻手轻脚地走向二楼的偏僻角落,那里存放着各种县志和杂记。
秋风渐起,吹黄了县学里的梧桐叶。
周文海的书房里,茶香袅袅。
他看着对面的两个学生,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一个是他的亲生儿子周玉麟,已经褪去了几分青涩,愈发沉稳。另一个,是他亲手点中的案首苏铭,锋芒内敛,眼神却越发深邃。
“苏铭,你入学已近半年。经义策论,都有长足的进步。”周文海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开口。
“再过一月,便是三年一度的乡试。我已为你们在府学那边报了名。”
他看着两人,语气变得郑重:“我打算,让你们二人一同前往安远府,参加此次乡试。”
周玉麟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兴奋的光彩。
乡试!
那是所有读书人鲤鱼跃龙门的第一道关卡!一旦考中,便是举人,拥有了做官的资格,从此身份地位,天差地别!
“多谢父亲!”他激动地站起身,对着周文海深深一揖。
他转过头,用力拍了拍苏铭的肩膀,眼中的喜悦藏也藏不住:“苏师弟!太好了!以你的才华,此次乡试,定能一鸣惊人,为我们青石县学争光!”
一瞬间,两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苏铭身上。
周文海的期许,周玉麟的热切,都像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
苏铭的心,沉了下去。
他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的波澜,躬身行礼:“老师,师兄……此事,可否容学生……考虑一二?”
书房里的气氛,瞬间一滞。
周玉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何等天大的荣耀!苏铭居然还要“考虑”?
周文海的眉头,也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铭,等待他的解释。
回到甲字号小院,苏铭关上院门,脸色凝重。
“师父,您怎么看?”
“现在还不能去”!林屿的声音充满了抗拒。
他的内心戏已经翻江倒海:“乡试?去府城?开什么玩笑!老子这聚灵阵刚有点起色,全靠这口井续命呢!你一走,我这不得当场断电关机?不行!绝对不行!再说了,你才十四岁!十四岁的举人?你想干嘛?你想上天吗?信不信明天全天下的目光都得盯在你身上,把你从里到外扒个干净!苟道!我们苟道的精神是什么?是闷声发大财!不是敲锣打鼓去送死!”
林屿的魂体都因为激动而剧烈波动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充满智慧的声调开口了。
“咳嗯。徒儿啊,此事,为师认为,时机未到。”
“为何?”苏铭问道,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其一,你的根基尚浅。”林屿开始一本正经地分析,“《敛息诀》虽已入门,但丹田气感仍如萤火,不堪一击。这口灵井,是你目前唯一的修炼资源。一旦离开,无异于鱼儿离水,你的修行将彻底停滞。”
“其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屿的声音变得严肃,“你十四岁中案首,已是石破天惊。若再以十四岁之龄中举,你将不再是‘天才’,而是‘妖孽’。届时,投向你的,将不止是欣赏和嫉妒,更有无数的猜忌、探查,甚至是杀机。你身上所有的秘密,包括为师的存在,都可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为师的苟道真解,你忘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你现在墙还没砌好,粮还没攒够,就想去称王?这是取死之道!”
苏铭沉默了。
师父的话,与他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想起那份被县令驳回的策论,想起刘教授那番关于权柄和手段的教诲。
一个举人的身份,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似乎并不能。
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举人,不过是一块更显眼的、更容易被捏碎的棋子。
他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来修炼,来积蓄真正的力量。需要时间,将那些志怪杂谈里的线索,一一探明。
“我明白了,师父。”苏铭抬起头,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苏铭独自一人,再次来到周文海的书房。
“老师。”他躬身行礼。
“想好了?”周文海正在练字,头也没抬。
“是。”苏铭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学生恳请老师,准许学生……放弃此次乡试。”
周玉麟正好从外面进来,听到这句话,手里的书卷“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苏师弟!你……你疯了?!”他冲了进来,脸上满是震惊和不解,“这可是乡试啊!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放弃?”
苏铭没有看他,只是对着周文海,再次一揖。
“学生自知才疏学浅,县考案首,实属侥幸。入学半年来,越是研读经典,越觉自身根基不稳,所学浮于表面。若以此浅薄之学去应考,不过是自取其辱,更是丢了老师的颜面。”
“学生斗胆,恳请老师再给学生三年时间。学生愿在县学潜心苦读,将根基打牢,将学问做实。待三年之后,再赴考场,方不负老师栽培之恩。”
他的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理由更是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周玉麟听得目瞪口呆,他想反驳,却发现苏铭说的每一句都是读书人的“正理”,他根本无从驳起。
周文海终于停了笔。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了苏铭许久。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玉麟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他生怕父亲会勃然大怒。
良久,周文海那张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他没有动怒,反而缓缓地点了点头。
“少年人,不与风争。”
他轻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知进退,懂藏拙。好,很好。”
周文海站起身,走到苏铭面前,伸手扶起了他。
“既然你心意已决,为师便准了你。”他拍了拍苏铭的肩膀,“做学问,如盖高楼,地基确实是第一要务。你能有这份沉稳心性,不为虚名所动,为师……很欣慰。”
周玉麟彻底傻眼了。
父亲不仅没生气,反而……夸奖了他?
苏铭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多谢老师成全。”
“去吧。”周文海摆了摆手,“玉麟,你留下,我有些事要与你说。”
苏铭躬身告退,与周玉麟擦肩而过时,周玉麟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待苏铭走后,周文海才重新坐下,他看着自己那个还处在震惊中的儿子,淡淡地问道:“玉麟,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个师弟,行事难以理喻?”
“孩儿……确实不解。”周玉麟老实回答,“此等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他为何要推掉?”
“扬名立万?”周文海冷笑一声,“你只看到了扬名,却没看到这名声背后,是万丈深渊。”
他端起茶杯,目光变得悠远。
“你师弟,比你看得远,也比你想得深。他很清楚,他现在缺的不是名声,而是时间。他就像一棵刚破土的树苗,最需要的不是被万人观赏,而是安安静静地扎根,汲取养分。”
“他今日放弃一个举人的虚名,换来的,是三年不受干扰的成长期。这笔买卖,他做得,很精明。”
周文海看着窗外那棵被秋风染黄的古槐,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
“为父当年若有他这份定力……或许,今日便不是在这小小的青石县了。”
周文海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周玉麟却没有听清,只是被父亲那番话震得心头轰鸣。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和那个来自乡下的师弟之间,差距原来有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