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麟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刻意装出来的老成,尾音却藏不住那份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身后的灰衣老仆,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石雕,目光平淡地扫过这间破屋,视线在苏铭和赵瑞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垂了下去,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
赵瑞已经吓得不敢出声了,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这可是周家的麒麟子,学正的独苗,整个青石镇读书人都要仰望的存在。
苏铭却只是将手中的书册轻轻合上,放在桌边,然后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视着对方。
“我是苏铭。”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这平静的态度,反而让周玉麟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卡在了喉咙里。他预想过对方可能会惊慌失措,可能会谄媚讨好,唯独没想过会是这般坦然。
“家父听闻,你在此地探究格物之道?”周玉麟的目光,终是落在了墙角那三个其貌不扬的陶罐上。
泥土,豆子,麻绳。
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乡下人的穷酸和胡闹。
若非父亲那番郑重其事的训斥,他绝不会踏足这种污秽之地。
林屿的声音在苏铭脑中悠然响起,“徒儿,稳住。他现在是来求证的,心里比你虚。记住,你不是在种豆子,你是在阐述天地至理。拿出你昨天背稿子的劲头,眼神要空灵,语速要放缓,让他觉得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他理解不了的深意。”
苏-演员-铭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师父的教诲,脸上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淡然。
“不敢称道。”他微微摇头,指向那三个陶罐,“不过是效仿先贤,做些浅薄的勘验罢了。”
“勘验?”周玉麟皱起了眉,这个词他听父亲说过,但从一个乡下少年口中说出,总觉得有些怪异。
“正是。”苏铭迈开脚步,缓缓走到陶罐旁,赵瑞见状,也赶紧跟了过去,像个紧张的跟班。
“周公子请看。”苏铭指着最左边的陶罐,“此罐,学生称之为‘天道自然组’。种下豆子,每日只依四时节气,正常浇水,任其生长,不加任何人为干涉。此为顺天而行,观其本然。”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周玉麟的眼神,从最初的轻蔑,慢慢变得专注起来。
苏铭又指向中间那个用麻绳引着水的陶罐:“此罐,学生称之为‘外力干预组’。以麻绳引水,效仿古人‘虹吸之法’,使其根部土壤时刻浸润。此为人力介入,观其变数。”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了最右边那个看起来干巴巴的陶罐上。
“而此罐,学生称之为‘逆境求存组’。种下之后,三日内不予一滴水,观其在绝境之中,是否有求存之机变。”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极了,只有微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赵瑞张大了嘴巴,他昨天还觉得苏铭是疯了,今天听着这“一组一组”的说法,虽然还是不明白,但不知为何,就觉得好像……真的很厉害的样子。
周玉麟彻底愣住了。
天道、人力、逆境。
顺天、变数、机变。
这些词汇他都懂,圣贤书里都有。可他从未想过,这些高深的概念,竟然可以用三个破陶罐和几颗豆子,如此直观地呈现出来。
这……这就是父亲口中的“大道至简”?
他一直以来苦苦思索的格物文章,总想从风雨雷电、星辰轨迹这些宏大的命题入手,却总是觉得空洞无物,难以落笔。
而眼前这个衣衫破旧的少年,却从脚下最卑微的泥土和种子里,挖出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你……你为何要如此做?”周玉麟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苏铭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学生愚钝,不明天地风雷之大理,便只能从这一草一木之生长,一荣一枯之变化中,去窥探那万物背后的一丝‘理’。”
“一颗豆子如何破土,是理。一片叶子为何向阳,是理。一条根茎如何寻水,亦是理。这万千微末之理汇聚,或可助我等……仰望大道。”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周玉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神里满是震撼与羞愧。
是啊!
理,在万物之中!
自己为何总是舍近求远,眼高于顶,却看不见脚下的真实?
父亲骂得对,自己读的那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高!实在是高!”林屿在苏铭脑中兴奋地叫好,“徒儿,可以啊!这波逼,为师给你打满分!你看那小子,魂儿都快被你勾走了!这就叫降维打击!用我们朴素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去打击他虚无缥缈的唯心主义玄学!”
苏铭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道:“师父,这不叫忽悠吗?”
“胡说!”林屿义正言辞,“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忽悠?这叫‘概念重塑’与‘思想启蒙’!我们是在帮助一个迷途的羔羊,找到正确的科研方法!”
周玉麟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他向前一步,对着苏铭,竟是郑重地躬身一礼。
“苏兄,玉麟受教了。”
这一声“苏兄”,让旁边的赵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苏铭坦然受了这一礼,侧身避开半步,回礼道:“周公子客气了,学生只是拾人牙慧,纸上谈兵罢了。”
“不,这不是纸上谈兵!”周玉麟的眼神变得火热起来,“苏兄此法,直指核心!玉麟……玉麟想知道,这三组勘验,后续会有何等结果?”
他太想知道了!
他仿佛看到了一篇惊世骇俗的格物文章,正在这三个丑陋的陶罐中慢慢发芽。
机会来了。
苏铭心中一动,脸上却露出一丝为难与遗憾。
“实不相瞒,学生与同伴只是在此暂住,等候县学录籍。算算时日,最多再盘桓五六日,便要离开此处。”
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那三个陶罐。
“植株生长,非一朝一夕之功。想要观其全程,看到最终结果,恐怕……学生是没这个机会了。”
这话一出,周玉麟脸上的火热瞬间凝固,转为极度的失望和焦急。
什么?
他刚看到一丝曙光,指引方向的人就要走了?
这怎么行!
“师父,火候差不多了。”苏铭在心中说道。
“嗯,恰到好处。”林屿懒洋洋地给予肯定,“徒儿,记住为师的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有时候,只给他看一眼鱼竿怎么用,不给他鱼饵,效果更好。我们不清楚这个周文海的为人,万一是个心胸狭隘之辈,你把所有东西都捧出去,他得了好处,反手把你这个‘源头’给掐了,岂不冤枉?”
“画蛇添足,是大忌。我们只要让他知道,你有东西,而且是好东西,这就够了。让他自己心痒,自己来求,我们才能占据主动。”
苏-老谋深算-铭,深以为然。
他看着一脸焦急的周玉麟,语气诚恳地说道:“其实,此法甚是简陋。周公子若是感兴趣,大可自行一试。格物之道,贵在亲身躬行,而非道听途说。学生能看到的,公子用心,也一定能看到。甚至,能看到学生看不到的更深层次的‘理’。”
这番话,既谦虚,又捧了对方一手,还把“皮球”给踢了回去。
周玉麟听了,心中的焦急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冲动。
对!
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做?
苏兄能想到的,我周玉麟难道就想不到吗?
他看着苏铭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和傲慢也烟消云散。
此人胸襟坦荡,见识不凡,绝非沽名钓誉之辈。
“苏兄之言,振聋发聩。”周玉麟再次躬身,“今日之恩,玉麟铭记在心。待我回去禀明家父,定当再来拜会。”
他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三个陶罐,像是要把它们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才转身,带着那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灰衣老仆,快步离去。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赵瑞才像一个漏气的皮球,猛地瘫坐在地。
“我的娘啊……”他喘着粗气,看着苏铭,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苏铭……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把周家大公子都给……给说服了?”
“我什么也没说,”苏-神棍-铭平静地走回桌边,重新拿起那本《稼穑要术》,淡淡道,“我只是在跟他探讨学问。”
“探讨学问……”赵瑞喃喃自语,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原来,读书还能这么读?
原来,送礼还能这么送?
他看着桌上剩下的那一百多文铜钱,再看看墙角那三个只花了几文钱的陶罐,第一次觉得,苏铭这个同伴,实在是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