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看着桌上那捆粗麻绳和两个丑陋的陶罐,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觉得苏铭一定是疯了。
被山匪抢劫,被周家人羞辱,一连串的打击,终于把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少年给逼疯了。
“苏铭,你……”赵瑞的声音干涩,“我们……我们真的要用这个?”
“嗯。”苏铭应了一声,已经拿着陶罐走到了院子角落。
那角落里堆着些陈年的落叶和烂泥,他用手扒开表面的浮土,露出下面还算湿润的泥巴。
“徒儿,注意手法,要显得专业。”林屿的声音在苏铭脑中响起,像个在片场指点演员的导演,“别像个刨地瓜的,要有仪式感。你现在不是在玩泥巴,你是在构建‘微观生态循环系统’。”
苏铭的手顿了顿,学着林屿的指点,动作变得缓慢而有条理。
他先在陶罐底部铺上一层细小的石子,又小心翼翼地将泥土填进去,填到一半,还用手指轻轻压实。
赵瑞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他看着苏铭从自己那个宝贝得不行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捏出三颗干瘪的豆子。
那是他们从村里带来的干粮,最后剩下的几颗。
苏铭将豆子一颗一颗地按进三个不同的陶罐里,然后才盖上薄薄的一层土。
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仿佛在雕琢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疯了,真的疯了。”赵瑞无力地坐倒在床板上,用手捂住了脸。
林屿继续他的现场教学,“徒儿,记住了,从现在开始,这不叫种豆子,这叫‘格物致知之植株生长对照勘验’。左边这盆,每日正常浇水,谓之‘天道自然组’。中间这盆,用你买的麻绳引水,持续浸润,谓之‘外力干预组’。右边这盆,先不浇水,让它自己挣扎,谓之‘逆境求存组’。”
“听听,这名头,这气势!周学正那种老学究,就吃这一套!这叫什么?这就叫专业!”
苏铭听着师父的歪理,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
他将一切布置妥当,三个粗陋的陶罐并排放在墙角,看起来既寒酸,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赵春兰探进头来,看到院子里的两人,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快步走进来,将布包塞到赵瑞手里。
“瑞儿,这是几个馒头,你们先垫垫肚子。”她压低声音,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歉疚,“你姑父他……他脾气就是那样,你们别往心里去。”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三个奇怪的陶罐上,愣了一下。
“这是……在做什么?”
赵瑞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铭却在此刻站直了身子,平静地迎上赵春兰的目光,躬身行了一礼。
“姑母,学生只是在做一点学问上的探究。”
“学问?”赵春兰更迷糊了。
“是。”苏铭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背诵一篇烂熟于心的文章,“学生偶读杂书,见书中言:‘一叶可知秋,一木可知林’。万物生长,皆有其理。故而效仿先贤,以植株生长之细微变化,窥探格物之大道。”
他这番话说得半文不白,全是林屿昨晚教给他的说辞。
赵春兰一个字也没听懂,但她听懂了“学问”、“格物”、“大道”这几个词。
她看着眼前这个衣衫破旧却脊梁挺直的少年,看着他那双在逆境中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敬畏。
她虽然不懂,但她觉得,这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好……好……你们……你们用心读书就好。”赵春兰呐呐地说着,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地走了。
她走后,赵瑞猛地跳了起来。
“苏铭!你跟姑母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大道!什么格物!不就是种豆子吗!”
“读书人的事,”苏铭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怎么能叫种豆子?”
赵瑞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家的饭厅里,气氛有些压抑。
家主周文海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他年近五十,两鬓微霜,一身儒衫洗得一丝不苟,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
他身旁的少年,正是他的独子周玉麟,此刻正低着头,连筷子都不敢动。
二房的周康坐在下首,看到兄长和侄子的模样,眼珠一转,决定说点轻松的来缓和一下气氛。
“大哥,说起来,我们家后院,最近也出了个‘格物’的大家。”他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开口。
周文海抬了抬眼皮,没有作声。
周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是内人那个不成器的侄子,还有他带来的一个同伴。那同伴叫苏铭,也是周夫子举荐来的。这小子,不知从哪本野书上看来的歪理,竟在院子里用破陶罐种起了豆子,还美其名曰,是在‘窥探格物大道’,真是笑死个人!”
他本以为兄长听了会付之一笑,或是斥责一句“胡闹”。
可周文海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说什么?”周文海放下了筷子,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举荐他的人,是苏家村的周夫子?”
“是……是啊。”周康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就是那个考了一辈子,只中了个秀才的老家伙。”
“住口!”周文海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让周康浑身一颤,“周夫子于我有半师之谊,他为人方正,学问扎实,绝非你口中轻浮之人!”
周康的脸瞬间白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大哥居然会为了一个乡下老秀才如此动怒。
周文海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一旁垂头丧气的儿子。
“玉麟,你来说说,何为格物?”
周玉麟站起身,恭敬地回答:“回父亲,格物致知,乃是穷究事物之理,以求获得知识。”
“说得不错。”周文海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理在何处?”
“理在书中,在圣人经典之中。”
“错!”周文海猛地一拍桌子,“理,在天地万物之中!你整日抱着故纸堆,钻研那些风雷星辰的高深之论,却连一株草为何生长,一滴水为何结冰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你的文章,空有华丽辞藻,却无半点根基!这便是你迟迟无法突破的缘由!”
他一番话说得周玉麟面红耳赤,头垂得更低了。
周文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重新看向周康。
“你方才说,那个叫苏铭的少年,在做什么?”他的语气,已经变得无比郑重。
周康额头见了汗,不敢再有丝毫轻慢,结结巴巴地将妻子跟他描述的,苏铭那套“天道自然组”、“外力干预组”的说辞,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他每说一句,周文海的眼睛就亮一分。
当他说完,周文海的脸上,已经满是震惊和……一丝兴奋。
“对照……勘验?”周文海喃喃自语,“以天道、人力、逆境为引,勘验其理……好!好一个‘一叶可知秋’!此子不凡!此子竟有如此见地!”
他猛地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
“周夫子……周夫子果然没有看错人!这种勘验之法,看似质朴,却直指格物核心!大道至简!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
周康和周玉麟父子,全都看傻了。
在他们眼中荒诞不经的“种豆子”,到了家主口中,竟成了“直指格物核心”的“大道”?
周文海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玉麟!”
“孩儿在!”
“你不是正为格物文章发愁吗?机会来了!”周文海一指门外,“去!去后院!亲自去看看!不,不是看,是去学!去向那个苏铭请教!”
“什么?”周玉麟和周康同时失声。
让周家的大公子,县学学正的儿子,去向一个住在柴房旁的乡下穷小子请教?
这要是传出去,周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父亲,这……这万万不可!”周玉麟急道,“他不过是个乡野村童,或许只是拾人牙慧,侥幸说中了一两句歪理,我怎能……”
“糊涂!”周文海怒道,“达者为师,何分贵贱!你若还存着这份门户之见,你的科举之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看着儿子那张不甘又屈辱的脸,语气缓和了一些。
“为父不是让你去拜他为师。你只管去,去问,去看,去记。看看他到底是如何做的,又是如何想的。若他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你放下身段,结交一番,有何不可?若他只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你看穿他的底细,回来告诉我,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周玉麟咬着嘴唇,心中天人交战。
最后,在父亲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还是屈服了。
“是……孩儿遵命。”
……
后院,那间破屋里。
苏铭正坐在那张缺了腿的桌子前,就着昏暗的光线,翻看那本新买的《稼穑要术》。
赵瑞则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
“完了,完了,我姑母肯定把我们当疯子了。明天,我姑父估计就要把我们赶出去了。”
苏铭没有理他,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书本和林屿的教导中。
“徒儿,看到了吗?这就叫‘信息差’。你那个同伴,只看到了种豆子,而我们,看到的是一条通往周学正面前的捷径。记住,知识本身不值钱,能解决问题的知识,才值钱。”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进来的不是送饭的下人,也不是一脸歉意的赵春兰。
而是一个穿着干净青衫,面容清秀,神情却带着几分傲气与不甘的少年。
少年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神情肃穆的灰衣老仆。
赵瑞看到来人,一下子从床板上弹了起来,张大了嘴巴。
他认得这个少年,正是周家的大公子,周玉麟!
苏铭也抬起了头,他放下书,平静地看着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
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玉麟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墙角那三个丑陋的陶罐上。
他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审视,有轻蔑,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淡漠,不带任何情绪。
“你,就是苏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