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有个叫李建国的,四十多岁,是家里的顶梁柱。
前些年他在外头工地上干活,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摔坏了大梁骨,从此就瘫在了炕上,一家子的重担全落在了他媳妇瘦弱的肩膀上。
可谁都没想到,一天清晨,这个被医生断定终身都只能活在炕上的男人,竟自己掀开被子,直挺挺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他下地走了几步,起初还有些僵硬,但很快就行动如常,看不出是一个瘫痪了好几年的人。
同时,他的饭量也变得特别吓人,一顿饭能吃下去七八个结实的大馒头,外加一大碗的菜汤。
整个人的力量也是暴涨,以前扛一袋百斤的粮食都费劲,现在能一手一袋,看着还一点都不费劲。
村里人起初都说这是老天开眼,是李建国命不该绝。
但渐渐地,大家伙发现了不对劲。
李建国这人还是那个人,可性子却全变了。
从前他是个热心肠,谁家有事都去搭把手,嗓门大,爱说笑。
现在却成天阴沉着脸,一句话没有,像谁都欠他钱一样?!
村里人见他这样,上门去关心,他却只是站在院门口,用那双带着死寂的眼睛盯着人看,直到来人讪讪离开。
他还不爱在家待着,总往村东头那个大水泡子边跑。
那水泡子水深泥泞,去年夏天,一个外地来的采石工失足落了进去,大伙儿捞了几天,只捞上来一件破旧的外套和一只鞋,人都没见着,都说是被淤泥吞了,或是顺着地下暗河冲走了。
李建国能在那岸边一动不动地蹲上大半天,就盯着那汪浑浊的水面,像在找什么东西。
村里人背后都嘀咕,说李建国这是招了“埋汰东西”,没人敢轻易招惹他。
唯独村里一位会看事的阴阳先生留意着他。
阴阳先生姓刘,五十多岁,干瘦精悍,平时话不多,谁家遇到些邪乎事,或者需要看个风水、定个阴宅,都会请他。
所以村里人对他也都恭敬有加。
那年秋收,李建国突然来刘先生家,说要买些朱砂!
这东西平常人家根本用不上。
买完了也不走,就堵在刘先生家的院门口,像根木桩。
刘先生看着他,平静地开口:“建国,挪一步,挡着门了。”
李建国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一丝活气,只有一股幽幽的寒意,他嗓子沙哑:“这路是你家的?我站这咋了?”
刘半仙没有生气,他的目光扫过李建国的脖颈后方。
在那衣领遮掩下,若隐若现的,是一片不同寻常,仿佛被水长久浸泡过的青灰色皮肤纹理,这绝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体色。
更重要的是,刘半仙早年学过些相面摸骨的法子,他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具躯壳里,骨头撑着的“气”是散的、冷的!
与李建国原本那副饱经劳作的坚实骨架格格不入,反而带着一种水底淤泥般的沉滞感。
刘半仙心里明了,他盯着对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不是李建国!也不必再找你的旧皮囊了!”
“既然借了这副身子,就是你的机缘,也是你的债!”
“既在阳间,就得守阳间的规矩,莫要生事,莫要祸及他的家小。”
路过的人恰好听到这话,都吓呆了,直勾勾地看着李建国。
“李建国”脸色骤变,浮现出一种被看穿根脚的狰狞,他狠狠剜了刘半仙一眼,握紧手里的朱砂包,扭头就走,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走在泥里。
从那以后,李建国再也没靠近过刘半仙家。
而且,他那种拒人千里的孤僻劲儿也收敛了些,村里人跟他打招呼,他偶尔也会从鼻子里“嗯”一声,算是回应。
更奇的是,李家的日子竟从此顺当起来。
地里的收成一年好过一年,家里养啥牲口都又肥又壮,连他儿子读书都开了窍,后来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十五年光景,一晃而过。
十五年后的一个冬天,李建国在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得很安详。
巧合的是,村东头那个多年不干的水泡子,也在同一天见了底,浑浊的泥水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只在龟裂的乌黑淤泥中央,露出一具完整的白骨,骨架粗大,维持着一种挣扎求救的姿态。
办丧事那天,李建国的儿子来请刘半仙主持法事,顺带问起了这蹊跷事,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刘半仙这才叹了口气,低声告诉他:“孩子,你爹十五年前摔断大梁骨的时候,再家没多久其实人就已经没了。”
“后来能动弹的,是淹死在水泡子里的那个外乡人,借了你爹的身子,在阳间又活了这十五年。”
李建国的儿子一听,当时脸就白了,一个激灵之后,忙问:“先生,那……那现在这白骨露出来,会不会对我们家……”
刘半仙摆摆手:“不用害怕。”
“他借身十五年,未曾害过你们,反而用他未尽的气力旺了你们家十五年,算是一段善缘。”
“你们按孝子本分,好好安葬你爹。”
“至于那水泡子里的白骨……”他顿了顿。
“他也是个可怜人,你们替他收殓了,寻个地方埋了,烧些纸钱,算是了却这段因果。”
后来,李家按照规矩,风风光光地安葬了李建国。
又请人小心翼翼地将水泡子里那具无名白骨收敛起来,在村子西边的荒坡上找了块地方妥善安葬,烧了足足一马车的纸钱,告诉他可以安心去了。
之后,李家的日子依旧红火,地里的收成始终比别家要好上几分。
如今,村东头那个干涸的水泡子还在,成了一个大泥坑。
有外来人问起,村里知情的老人就会摇着蒲扇,神秘地说:“那水泡子啊!淹死过外乡人,也‘活’过咱村里人,有故事啊!”
刘半仙有时路过村东头,会停下脚步,朝那干涸的泥坑望上一眼。
有人说,他那不是在看坑,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湿漉漉的老邻居,无声地打着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