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顾三平转头看右侧、再转回来的这三秒钟里。站在他右侧、背靠着他的索菲,消失了。
她刚才站立的位置,灰尘上有她清晰的脚印。
脚印旁边,丢着她的便携扫描仪,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混乱的波形数据。扫描仪上连着挂绳,挂绳断了,断口处纤维参差不齐,像被什么东西生生扯断。
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叫喊。
甚至没有感觉到她身体的离开——刚才三人背靠背,顾三平能清楚地感觉到索菲背部传来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
然后一瞬间,那触感没了。他以为是她稍微调整了姿势,根本没意识到那是她整个人离开了。
“索菲……”顾三平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萧暮雪已经转过身,手枪指向四面八方,眼神锐利如刀,但顾三平看见她握枪的手指关节白得吓人。她的手电光在地面和身前疯狂扫动。
灰尘上,索菲的脚印还在。
但脚印后方,出现了一道痕迹。
不是拖拽的痕迹。
这道痕迹更奇怪,它由许多个极小的点组成,每个点大约指甲盖大小,排列成两排,间隔均匀。
点与点之间,灰尘有细微的拖尾,像是什么多足生物快速爬过留下的印记。
痕迹从索菲的脚印向后延伸,连接到一个通风管道的格栅——那格栅嵌在墙壁底部,长宽大约四十厘米,锈蚀严重,其中两根栅条弯曲变形,形成一个足够人钻过的缝隙。
格栅表面的灰尘被蹭掉了一大片,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栅条边缘挂着几缕金色的头发——索菲的头发。
“她爬进去了?”顾三平难以置信,“那么小的口,而且她怎么会……”
“不是自愿的。”萧暮雪蹲下来,用手电照着格栅内部。里面黑漆漆的,手电光只能照进去半米,能看到管道内壁同样覆盖着那种珍珠色的菌膜,湿漉漉的反光。管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她伸手想扯下那几根头发,指尖即将碰到时,
管道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呜咽的声音,又像是风声混着着地底的嗡鸣,形成一种诡谲的动静。
“呼……咻……命……”
是索菲在呼救吗?顾三平不敢肯定。
声音微弱,含糊,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隔着什么东西。
“索菲!”顾三平扑到格栅前,“你在里面吗?回答我!”
没有回应。只剩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在管道里快速移动,声音迅速远去,消失在深处。
萧暮雪抓住顾三平的肩膀,把他往后拽。“不能进去!情况不明,贸然进去就是去送死!”
“可索菲她……”
“她已经没了!”萧暮雪低吼,眼睛里布满血丝,“现在我们两个人了。要么一起莫名消失在这里,要么一起出去叫人再来救人。选!”
顾三平看着那个黑暗的通风管道,听着里面彻底消失的声响。似乎索菲最后那声微弱的求救还在耳边回荡。
顾三平咬紧牙关,牙龈发酸。他知道萧暮雪的判断是对的,面对敌人他可以冲杀一番,可这神秘莫名的力量,能让身经百战的战士不发出一点警示音就失踪,还是在自己身边消失不见,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撤离。
“……出去。”顾三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萧暮雪松开手,迅速起身。“走。不要停,不要回头,不要被任何声音吸引。我数一二三,一起冲向通道口。准备好。”
顾三平点头,握紧手电,同时举枪瞄准着手电照亮的地方。
“一。”
他深吸一口气。
“二。”
膝盖微曲,身体前倾。
“三!”
两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二十米外的通道口。
军靴重重踏在灰尘上,扬起两道尘烟。手电光在身前疯狂晃动,照亮前方地面。通道口越来越近,十五米,十米,五米……
顾三平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左侧墙壁上那些网状纹理突然全部裂开了。
每一个节点都张开,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肉质结构,齐刷刷地“望”向他们。无数个暗红的点,在黑暗中像一片倒悬的星空。
但他没有停。不能停。
三米。两米。一米……
顾三平冲进了隧道。冰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永冻层特有的寒意。他踉跄两步,站稳,立刻转身,手电照向身后。
萧暮雪没有跟出来。
她就站在通道口内侧,离外面只有一步之遥。
但她停住了,身体微微侧着,头转向大厅深处,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她的手电掉在地上,光束斜斜地射向一旁,照亮了地面和她自己的影子。
“萧暮雪!”顾三平喊。
萧暮雪缓缓转过头。她的动作很慢,像电影慢镜头。脸转过来时,顾三平看见了她的表情……
空白。
不是平静,不是恐惧,不是困惑。
是彻底的、空洞的空白。
眼睛睁着,但瞳孔散大,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意识的光,没有任何情绪的脸。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要说话,但没有声音。
然后,她抬起右手,很慢很慢地,指向大厅深处某个方向。
顾三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手电光照过去。大厅深处,控制台后方那片阴影里,站着一个人影。
沈丽芸。
虽然隔着几十米,看不真切,但熟悉她身影的顾三平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个身影就是沈丽芸。
她站在那里,背对着这边,面朝控制台后的墙壁,一动不动。她身上还穿着防寒作战服,但头盔不见了,头发松散下来。她的双手垂在身侧,手指微微弯曲。
在沈丽芸身边,还站着另外三个人影。
谢尔盖。索菲。还有……另一个萧暮雪?
顾三平猛地转回头看向通道口。
刚才站在那里的萧暮雪,已经不见了。
通道口空荡荡的,只有她掉落的手电筒还亮着,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一片飞舞的灰尘。
顾三平僵在原地。
四个人。沈丽芸,谢尔盖,索菲,还有……两个萧暮雪?不,大厅深处那个是萧暮雪,那刚才通道口那个是什么?
幻觉?
他死死盯着大厅深处。那四个人影静静站着,背对着他,面朝墙壁,像在凝视什么。
他们的姿势完全一致,双手下垂,微微低头。一动不动。
诡异的一幕让从不相信鬼神的顾三平惊出一身冷汗。
然后,沈丽芸开始动了。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伸向前方的墙壁。
手指触碰到墙面,轻轻抚摸,像在感受某种纹理。接着,她身体前倾,额头抵在了墙壁上。
谢尔盖、索菲、萧暮雪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抬手,触摸墙壁,额头抵上去。
四人排成一排,额头贴着墙,手掌按在墙面上,像在进行某种诡异的仪式。
顾三平看着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搅。
他想冲进去,想把他们都拉回来,但腿像灌了铅。理智在尖叫:不能进去,进去就是死,就是变得和他们一样。
可那是沈丽芸。那是谢尔盖、索菲、萧暮雪。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惧,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大厅深处那四个人,同时转过了头。
不是转动身体,只是把头扭过来,脸侧向这边。
四张脸,在手电光勉强照到的边缘,苍白如纸。他们的眼睛都睁着,但没有聚焦,空洞地望着前方,或者说是望着顾三平的方向。
然后,他们开始后退。
不是用脚走路。他们的脚没有动,身体却平滑地向后移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着,又像是悬浮着滑行。
后退的速度很均匀,很平稳,向着控制台后方那片更深的黑暗滑去。
眼看四人就要消失在黑暗中,顾三平想救下同伴的心情冲破了一切惊惧,他冲进大厅。
“丽芸!”
怒吼在大厅回荡,四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他们继续后退,身体渐渐隐入黑暗。先是脚,再是腿,然后是躯干。
最后,只剩下四张苍白的脸,漂浮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脸也消失了。
黑暗吞没了一切。
顾三平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央,手电光在颤抖。
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地上散落着同伴们留下的东西:沈丽芸的手电,索菲的扫描仪,萧暮雪的手电和手枪,谢尔盖掉在地上的一个弹匣。
全都没了。
一个人都没有了。
顾三平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站在这座沉睡在永冻层下的坟墓里。
寒冷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钻进作战服,钻进骨头缝。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急促,带着压抑的抽泣。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所有人都在一起,明明保持着警戒,明明没有分开……
可他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悄无声息地,在他眼皮底下不见了。不是瞬间消失,而是在他注意力被转移的那一两秒钟里,像幽灵一样蒸发。
他想起索菲说过的:生物电场峰值,像“泡泡”。
他想起墙壁上那蠕动的网状纹理,那暗红色的“眼睛”。
他想起同伴们消失前,都曾有过短暂的“分神”——被声音吸引,被光影迷惑,或者……被什么东西“注视”。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
为什么自己还没事?
因为运气?还是因为……
顾三平低下头伸出手,看向自己身上防寒作战服下穿着的“影武者”仿生肌肉外骨骼。黑色的外壳在手电光下泛着哑光。
进入基地后,为了节省能源,也为了保持灵活和隐蔽,他没有激活完整的系统,没有戴头盔,只是在外骨骼外套上了防寒作战服,开启了“影武者”的基础的生命维持和通讯模块。
头盔。
顾三平没有戴上头盔,戴上头盔意味着开启“影舞者”的全部功能,耗电量将大大增加。而极寒的天气下,顾三平不想赌电池的续航能力,如遇危险,1秒内头盔就可以从后方翻上扣合,所以顾三平一直没有戴上头盔。
外骨骼的头盔是高度集成的传感器阵列,有独立的过滤和屏蔽系统。
如果这个基地里存在某种能够影响人感知、制造幻觉、甚至引导行为的“场”,那么头盔的屏蔽层或许能提供保护。
而他一直没戴。
为了省电。为了那一点可笑的、现在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续航考虑”。
如果顾三平一开始就激活全套系统,戴上头盔,会不会就能看到同伴们看到的“东西”?会不会就能提前察觉危险?会不会……他们就不会这样一个个消失?
而在之前那种诡谲异常的环境中,顾三平没有戴上头盔,只顾着紧张地寻找异常、注意可疑的角落。
“操……”顾三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咒骂,声音沙哑。
懊悔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内脏。
但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
顾三平还活着,还保留着自我意识,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必须找到他们——如果他们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顾三平抬起手,在左臂内侧的控制面板上快速输入指令。
“影武者,全系统激活。启动自主能源,传感器阵列最大功率,头盔对接。”
外骨骼内部传来低沉的嗡鸣,关节液压系统充压,背部动力单元启动。头盔从颈部后方升起,自动展开,包裹住他的头部。这是刘浩博士给“影舞者”添加的新功能,头盔可以折叠缩在颈部后方,而不用像以前那样需要一个背包随身携带。
护目镜内侧,淡绿色的hUd界面亮起,数据流开始滚动。
世界变了。
不是肉眼看到的世界。在hUd的增强现实叠加下,整个控制大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
首先是温度分布。
墙壁、地面、天花板,全都笼罩在一片深蓝色中,代表零下十几度的低温。
但在控制台后方墙壁上,出现了一大片醒目的橙红色区域——温度明显偏高,大约在零度左右。那片区域的形状不规则,边缘呈放射状,像某种生物器官的剖面图。
然后是空气成分分析。
甲烷和硫化氢的浓度在控制台后方区域显着升高,形成两团可见的“气体云”,在hUd上标记为淡黄色和绿色的雾状轮廓。气体云在缓慢移动,仿佛在呼吸。
生物电场扫描。这一次,图像清晰得令人心悸。
整个大厅笼罩在一张巨大的、脉动的电网中。
电网的节点遍布墙壁、地面、天花板,每一个节点都是一个微弱的生物电场源。这些节点通过纤细的能量流连接,形成复杂的网状结构,覆盖了整个空间。
而在电网的中心——控制台后方那片墙壁深处,有一个极其强烈的场源。hUd显示其强度是周围节点的上百倍,频率稳定在0.5赫兹,那是δ波的频率,与深度睡眠和昏迷状态相关。
场源的形状……像一个巢。
无数能量流从巢中放射出来,延伸向大厅各处。其中四条最粗的能量流,分别连接着四个位置。
沈丽芸消失的位置。
谢尔盖消失的位置。
索菲消失的位置。
萧暮雪消失的位置。
能量流不是笔直的。
它们在空间中弯曲、转折,沿着墙壁、天花板、管道,形成复杂的路径。
顾三平放大图像,追踪其中一条,从巢穴出发,向上延伸,沿着天花板横穿大厅,然后垂直向下,正好连接到沈丽芸消失的那个点。
沈丽芸不是“走”没的。她是被这股能量流引导着,沿着天花板,手脚并用地“爬”向了巢穴方向。所以地上没有脚印。
hUd切换到毫米波扫描模式。
墙壁变得半透明。
顾三平看到了墙壁后面的结构,不是实心的,而是空腔。
空腔内部,覆盖着厚厚的生物质,正是那种珍珠色的菌膜,但厚度达到数米,形成了复杂的褶皱和通道。菌膜内部,有东西在蠕动。
他调整频率,尝试声学成像。
声音传感器捕捉到了人耳听不到的频率。
当过滤到0-10赫兹时,耳机里传来那种低沉的、有节奏的脉冲声。但这一次,hUd将声源可视化了。
声音来自巢穴深处。
那是一个规律的、像心跳般的搏动,每三十秒一次。每次搏动,都会释放出一道球形的声波,在大厅里扩散。声波所过之处,电网的节点会微微闪亮,仿佛在共振。
而在每次搏动之后,大约五秒,会有第二声更轻微的、类似敲击的声音。
“嗒。”
正是他们之前听到的声音。
声源定位显示,那敲击声来自巢穴内部某个结构,一个悬吊在菌膜褶皱中的、钙化的囊状物。囊状物随着巢穴的搏动而晃动,撞击周围的菌膜壁,发出那个声音。
它在故意制造声响。
分散注意力。
顾三平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自然现象。这是有意识的捕猎行为。
这个“巢穴”用能量场影响人的感知,用声音分散注意力,然后通过电网引导受害者沿着特定的、避开他人视线的路径移动,最终将他们带回巢穴。
而他的同伴们,现在都在那里。
在墙壁后面。在那个搏动的、活着的巢穴里。
他还看到了别的。
在hUd的紫外光谱模式下,地面上显现出了肉眼看不见的痕迹——那是菌膜分泌的某种荧光物质,只有在特定波长下才显现。痕迹遍布整个大厅,但最密集的区域,是同伴们消失的位置。
每处痕迹,都有一个共同点:从消失点开始,荧光痕迹不是延伸向地面,而是向上——沿着墙壁,或者直接连接到天花板。然后沿着天花板,汇聚向控制台后方。
他们真的“飞”走了。被引导着,沿着墙壁和天花板,像蜘蛛一样爬向了巢穴。
顾三平关掉一部分传感器,只保留生物电场扫描和热成像。他转身,面朝控制台后方那片墙壁。
巢穴就在那里,在墙壁后面不到五米深的地方,安静地搏动着。四条粗大的能量流从巢穴伸出,连接着四个微弱但稳定的热信号,那是四个人的体温。他们还活着,生命体征微弱,但确实还在。
而他自己,此刻正站在第五条能量流的末端。
这条能量流从巢穴伸出,沿着地面,悄无声息地延伸到他脚下。在他激活外骨骼、戴上头盔之前,这条能量流一直连接着他。hUd显示,能量流在他头盔周围形成了微弱的漩涡,但无法穿透屏蔽层。
“影舞者”仿生肌肉外骨骼和头盔在保护他。
如果顾三平没有激活系统,没有戴上头盔,也许下一个消失的就是他自己,在某个被声音或光影吸引而分神的瞬间,意识被入侵,身体被能量流引导着,悄无声息地爬上墙壁,爬向那个等待吞噬一切的巢穴。
顾三平握紧拳头,外骨骼的液压系统发出轻微的加压声。
他知道了敌人是什么。
知道了同伴在哪里。
现在,他要去把他们带回来。
或者,和他们一起永远留在这座冬眠者之巢里。
未知才会可怕,才会令人产生心惊的惊悚感,而在现代科技的加持下,顾三平虽然看不懂这是什么原理,但他知道了同伴是如何莫名消失的,此刻,他心里没有了惊惧。
顾三平深吸一口气,外骨骼的空气循环系统将冰冷、过滤后的空气送入肺叶。
然后他迈步,走向控制台后方那片墙壁,走向那个搏动的、活着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