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后的第三日,苏州府衙后巷的青石板还沾着未干的雨痕。张万堂揣着那册暗礼单,正往地窖走——按王知府的吩咐,得把抄录的副本藏进砖缝。刚拐过月亮门,就见两个穿圆领蟒纹袍的人站在巷口,为首者面白无须,左手戴着枚翡翠扳指,指尖轻捻着腰间的玉带,正是从京城来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赵瑾。
“张总管倒是勤勉,这时候还在忙公务?”赵瑾的声音尖细,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目光扫过张万堂怀里鼓囊囊的衣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怀里揣的什么宝贝?让咱家瞧瞧?”
张万堂心里咯噔一下。这赵瑾是马御史的同乡,昨日寿宴上只露了个面,席间没说三句话,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后巷。他强作镇定地拱手:“赵公公说笑了,不过是些账册,知府大人让小人整理归档。”
“账册?”赵瑾身后的小太监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夺,“咱家瞧瞧是哪路账册,值得张总管亲自跑一趟地窖?”
“放肆!”张万堂后退半步,将怀里的册子往身后藏,“这是苏州府的机密账册,岂是外人能看的?”
赵瑾突然笑了,声音里淬着冰:“外人?咱家奉万岁爷的旨意巡查江南吏治,别说苏州府的账册,就是王知府的卧房,咱家也能进去瞧瞧。怎么,张总管是想抗旨?”
这话戳中了张万堂的软肋。他不过是知府身边的幕僚,哪敢担“抗旨”的罪名?正僵持着,巷口传来王知府的声音:“赵公公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下官也好备茶。”
王知府快步走来,官服下摆还沾着泥点,显然是从衙门后院一路小跑过来的。他朝张万堂使了个眼色,示意把册子藏好,随即笑着对赵瑾拱手:“公公今日怎么有空到后巷来?莫非是瞧上了我院子里那株绿萼梅?回头下官让人给公公送府上去。”
赵瑾没接话,目光直勾勾盯着张万堂:“王大人来得正好。咱家刚才见张总管抱着东西鬼鬼祟祟,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机密账册——咱家倒想知道,苏州府有什么账册,比万岁爷的差事还机密?”
王知府心里明镜似的。这赵瑾哪是来查吏治的,分明是冲着暗礼单来的。马御史收了东珠,转头就把消息捅给了同乡太监,怕是想借皇权敲自己一笔。
“公公误会了。”王知府拉过张万堂,从他怀里抽出册子——却是本明礼单,“不过是昨日寿宴的礼单,张总管怕弄丢了,才要找个稳妥地方收好。您瞧,都是些绸缎、砚台之类的物件,哪是什么机密。”
赵瑾瞥了眼礼单,突然伸手掀开最后一页,见后面空空如也,才慢悠悠道:“王大人当咱家是傻子?明面上的礼单谁不知道?咱家听说,还有份‘暗礼单’,记着谁送了银子、谁送了地契——可有这事?”
王知府的额头渗出细汗,脸上却依旧堆笑:“公公这是听谁说的?定是谣言。下官为官清廉,向来拒收私礼,哪敢有什么暗礼单?”
“是吗?”赵瑾突然提高声音,“那咱家怎么听说,织造局的监事送了三亩码头地?还听说,沈砚之送了五百两银子?”
张万堂的脸“唰”地白了。这些细节只有他和王知府知道,除了马御史,再没第三个人……
“公公息怒。”王知府突然屈膝就要下跪,“下官确实收了些‘心意’,但都是为了填补府衙亏空,绝没中饱私囊!不信公公可以查府库账目,每一分都记在账上!”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府衙确有亏空,但大部分银子都进了他自己腰包,不过府库账册早被他做了手脚,查也查不出破绽。
赵瑾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王大人这是做什么?咱家又没说要查你。其实啊,咱家今日来,是想跟大人讨份‘礼’。”
王知府一愣:“公公想要什么?”
“听说沈砚之送了枚前朝御史的玉佩?”赵瑾的指尖摩挲着翡翠扳指,“那玉佩上刻着‘清廉’二字,咱家瞧着喜欢,想借去把玩几日,不知王大人肯不肯割爱?”
王知府瞬间明白过来。赵瑾不是来查账的,是来分好处的。那枚玉佩虽不值钱,却是沈砚之表忠心的信物,借出去,等于告诉沈砚之“我能拿捏你上司”,往后沈砚之的漕运分成,怕是要分一杯给这太监了。
“这……”王知府面露难色。
“怎么?”赵瑾的脸色沉了下来,“这点面子都不给咱家?那咱家只好回宫启禀万岁爷,说苏州府藏着见不得人的账册,连枚玉佩都舍不得……”
“公公莫急!”王知府连忙打断,“玉佩可以借,只是沈砚之那边……”
“他那边自有咱家去说。”赵瑾得意地笑了,“你让张总管去取玉佩,咱家在这儿等着。对了,顺便告诉沈砚之,往后漕运的事,咱家说了算。”
张万堂攥紧了拳头,转身往内院走。雨又开始下了,打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像在抽打着他的脸。他忽然觉得这后巷格外长,长到看不见尽头,而赵瑾那尖细的笑声,像条毒蛇,缠得人喘不过气。
王知府望着赵瑾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位替他顶罪的李通判被押走时,也是这样阴雨绵绵的天。那时他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如今才知道,这官场上的网,比他想象的更密,连宫里的太监都能伸手过来,捞走一把好处。
赵瑾把玩着刚到手的玉佩,忽然回头:“对了王大人,下个月咱家要回京,你准备些苏州的绫罗绸缎,越多越好——记住,要最上等的,别拿次货糊弄咱家。”
王知府连忙应着,看着赵瑾带着小太监扬长而去,腰弯得更低了。巷口的雨帘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