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绸缎街向来是江南最热闹的去处,青石板路被往来行人磨得发亮,两侧店铺的幌子在风中招摇,“瑞蚨祥”“锦华斋”的字号格外醒目。周忱换了身半旧的湖蓝色长衫,袖口磨出了细毛边,跟着沈砚之混在人群里,倒像个寻常的绸缎商。
“周大人您瞧,”沈砚之指着前面一家铺子,“那就是苏州城里最有名的‘锦绣阁’,听说连宫里的娘娘都爱用他们家的云锦。”
周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铺子门脸不大,却收拾得雅致,门楣上挂着块黑檀木匾,“锦绣阁”三个字是苍劲的柳体。门口站着个穿月白短打的小伙计,见两人驻足,连忙拱手笑道:“两位爷里面请,今儿新到了一批杭绸,水绿色的,做夏衫最凉快不过!”
进了铺子,一股淡淡的浆糊香扑面而来。货架上挂满了各色绸缎,云锦的牡丹富贵逼人,杭绸的水波纹流转生光,还有蜀锦的流云纹在灯光下泛着暗金。周忱伸手摸了摸一匹湖蓝色的杭绸,指尖划过布料,细腻得像春水:“这绸子多少钱一尺?”
小伙计眼睛一亮,忙说:“爷好眼光!这是新到的‘雨过天青’,上等的杭绸,一尺纹银三钱。”
“这么贵?”周忱眉头微蹙,他记得去年在江宁买过类似的,一尺才两钱五分。
小伙计脸上的笑淡了些:“爷是外乡人吧?这‘雨过天青’是今年的新花样,上面的云纹是苏州绣娘一针一线挑的,费了功夫呢!您看这针脚,比头发丝还细。”他说着就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绸面,果然没起毛球。
沈砚之在一旁打圆场:“我们就是看看,不买也无妨。”他给周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暴露身份。
周忱却没接话,反而拿起那匹杭绸对着光看:“我在江宁买的杭绸,也是新花样,一尺才两钱五分,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贵了五分?”
小伙计脸色有点不好看了:“爷这话就外行了!苏州的手艺能和江宁比吗?我们这儿的绣娘都是祖传的手艺,一针下去能分出五色线!”
“哦?”周忱放下绸子,走到另一货架前,拿起一匹绛红色的蜀锦,“这蜀锦多少钱?”
“蜀锦贵些,一尺纹银五钱。”小伙计梗着脖子说。
周忱点点头,又问:“那你这铺子一个月能卖多少匹杭绸?蜀锦呢?”
小伙计见他问得仔细,倒也认真答了:“杭绸好卖,一个月能走二十匹;蜀锦贵,也就卖个三五匹。”
“那你这铺子,房租多少?”
“爷问这个做什么?”小伙计警惕起来,“您到底买不买?不买别耽误我做生意!”
周忱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翻开给小伙计看——里面记着江南各地绸缎的市价、运费、手工费,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我是做绸缎生意的,想在苏州开个铺子,先来问问行情。”
小伙计这才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开铺子啊?那我跟您说,苏州房租贵,像我这铺子,一个月就得五两银子。绣娘工钱也高,一个好绣娘,一月得三两银子呢!”
周忱点点头,又问:“那你这杭绸,进价多少?”
小伙计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实不相瞒,一尺进价两钱二分,加上房租、工钱,卖三钱不算贵了。”
“那蜀锦呢?”
“进价三钱八分,卖五钱,这还是少赚了的。”
周忱把蜀锦放回货架,对沈砚之说:“走吧,再去别家看看。”
出了锦绣阁,沈砚之才低声说:“大人怎么问得这么细?差点露馅。”
周忱却指着前面另一家铺子:“你看,那家‘锦华斋’的幌子歪了,门口的台阶也裂了,定是生意不好。咱们去那儿瞧瞧。”
进了锦华斋,里面果然冷清,一个穿青布衫的掌柜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动静才抬起头,眼下带着黑眼圈。“两位要点什么?”声音有气无力的。
周忱拿起一匹杭绸,和锦绣阁的“雨过天青”差不多,问道:“这绸子多少钱?”
“两钱八分。”掌柜有气无力地说。
“怎么比锦绣阁便宜两分?”
掌柜叹了口气:“锦绣阁老牌子,名气大,咱比不过,只能少赚点。”
“你这进价多少?”
“和他们一样,两钱二分。”掌柜苦笑,“房租比他们便宜些,一月四两,绣娘也雇不起好的,只能找些学徒,工钱一月一两五。”
周忱点点头,又问:“那你一月能卖多少匹?”
“也就十来匹吧,够糊口就不错了。”
出了锦华斋,沈砚之忍不住问:“大人问这些,是想调整绸缎税?”
周忱望着绸缎街来来往往的行人,手里还捏着刚才从小伙计那儿讨来的一小块杭绸样品,指尖捻着布料说:“你看,同样的料子,只因名气不同、成本不同,差价就出来了。百姓买绸子,贵了嫌肉痛,便宜了怕质量差。我在想,能不能让官府出面,把好绣娘组织起来,统一派活,既保证工钱,又能压低成本,让好绸缎卖得实在些。”
沈砚之眼睛一亮:“这主意好!既帮了铺子,又让百姓得实惠。”
周忱笑了笑,又走进第三家铺子。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绸缎上,流光溢彩,他忽然觉得,这江南的繁华,从来不只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官衙里,更藏在这些一尺一寸的绸缎里,藏在掌柜的叹息和小伙计的较真里。要治好这江南的“病”,就得先摸清这些街头巷尾的脉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