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千恩万谢、圆满完成任务的王磊和陈曦,青雾观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林炊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厨房生火、准备师徒和“众邻居”的晚饭,而是拿着那本鲜红的户口本和那张小小的身份证,独自一人走到院子角落那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老松树下,在一块被坐得光滑的石墩上坐了许久,许久。
山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松涛阵阵,带来熟悉的、带着松脂和腐殖质气息的草木清香,以及远处山谷里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音般的溪流声和村庄里的鸡犬之声。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这两个小本子,尤其是那张身份证。
照片上的自己,眼神干净,带着点对未知的探寻和一丝努力的镇定。
她又将目光投向山下,那里云雾缭绕,如同一道巨大的、变幻莫测的帷幕,遮蔽了通往山外的、蜿蜒曲折的路,也遮蔽了她从未踏足过的、那个据说充满了机遇与挑战的广阔世界。
一个念头,如同石缝里钻出的坚韧嫩芽,再次悄然破土,并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强烈——下山去看看。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更沉重的现实和内心根深蒂固的恐惧压了下去。
师傅年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需要人近身照顾。
她一走,谁给他煎药?谁给他做饭?谁在他咳嗽不止的夜里,给他递上一碗温水?
而且,山下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的如王干事他们说的那样,只要肯干,就能有饭吃,有屋住吗?
她除了会做点山里人看来寻常、或许城里人会觉得稀奇的饭菜,认识些草药,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说了反而可能被当成疯子抓起来的“东西”,以及那劳什子的、如同诅咒般的“漏财”命格……她还有什么依仗?
这“漏财”的命格,到了那处处都要用钱、据说物价高昂的山外世界,会不会反而成为巨大的拖累?
别说赚钱立身,只怕连三日饱暖都成了奢望,最终灰头土脸地回来,或者流落街头?
那种对未知的茫然、对自身能力的不确定、以及对那诡异命格的恐惧,像无数无形的、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刚刚因获得身份而松动、温热起来的心,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日子,仿佛又强行拉回到了从前的节奏。
林炊依旧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洒扫庭院,给三清祖师上香,然后背上竹篓上山采药、捡拾柴火,或者去溪边捕鱼,回来后再劈柴、挑水,精心为师傅和那些眼巴巴等着“打牙祭”的灵体们准备一日三餐,变着法子将有限的食材做出不同的花样。
李老道也依旧偶尔下山,帮人看看风水、选选吉日,换些微薄的收入。
只是他每次回来,带给林炊的不再仅仅是生活的必需品盐巴针线,还会有些他从山外小心翼翼带回来的、带着“外面”气息的小玩意儿——一根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咬一口甜脆粘牙的冰糖葫芦,一本画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精彩故事的、边角卷起的连环画,一块印着素雅小蓝花的、摸起来滑溜溜的确良布头,说是给她做件新褂子。
林炊将这些小礼物都仔细收好,珍重地放在床下那个她自己用木头钉成、打磨光滑的小箱子里。
她知道,师傅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一点点地,为她描绘着山外世界的轮廓,为她铺垫着可能的未来。
她开始更加主动、甚至带着一丝急切地向李老道学习认更多的字、算更复杂的数。她知道,如果真要下山,这些都是她在那个陌生世界里保护自己、理解规则、与人沟通必不可少的“武器”。
她开始尝试着结合从旧报纸、破杂志上看到的只言片语,或者从那些偶尔游荡到山上的、见过世面的“新鬼”那里听来的描述,琢磨新的搭配、调味和烹饪手法。
她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清辉时,对着那方小小的、信号时好时坏、满是雪花的旧电视机,更加专注地看着里面那些光怪陆离、一闪而过的画面——
高楼、汽车、熙攘的人群、灯火通明的商场……试图从中拼凑出山外世界真实的样子,既向往,又畏惧。
青雾山依旧云雾缭绕,寂静安然,仿佛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道观屋檐下的炊烟,依旧每日准时升起,袅袅婷婷,融入青色的雾霭之中。
但有些种子,一旦被春风唤醒,在心田里播下,便会在雨露的滋润和内心的挣扎中,悄然生根、发芽,顽强地生长。
它们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许是一场疾风骤雨,或许是一道破开迷雾的阳光,便会破土而出,迎向未知的风雨,也迎向那片可能更加广阔的天地。
而那个时机,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
林炊握着身份证,看着熟睡的师傅,听着窗外山风的呜咽,知道那个做出选择的时刻,正一天天逼近。
她的未来,如同山间的晨雾,迷蒙未知,却已然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