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王磊和陈曦又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上山了几趟。
林炊不再只是被动地跟在师傅身后,沉默地听着,而是开始主动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配合着他们的工作。
她仔细回忆着李老道偶尔提及的、关于她身世的零碎信息,尽管那些信息贫乏得可怜。
她跟着王磊和陈曦下山,第一次不是为了换取物资,而是为了“办理身份”。
她走进了山脚下青雾村,又坐上了王磊不知从哪儿借来的一辆、颠簸得快要散架的旧面包车,去了几十里外、更为热闹的青雾镇。
第一次走进镇子上那家挂着“人民照相馆”牌子、玻璃橱窗里贴着些表情呆滞的肖像照的铺子。
在老师傅的指导下,她穿着陈曦临时借给她的一件略显宽大、款式过时的蓝色翻领衬衫,梳着整齐光洁的马尾,坐在背景布前,对着镜头,努力抑制住身体的僵硬,展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紧张、羞涩,却依旧难掩眉眼清澈与骨子里那份沉静的、属于她林炊的笑容。
她也跟着普查员和师傅,一一拜访了村里几位年逾古稀、在村中颇有威望的老人。
老人们围着这个他们从小看着李老道背在背上、牵在手里长大,却鲜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交谈的“道观里的小仙姑”,充满了善意的好奇,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也回忆着过往。
“哎呀呀,这就是李道长当年捡的那个小娃娃?都长这么大啦?出落得真水灵,真俊呐!就是这眼神,太静了,不像咱村里那些疯丫头。”
“可不是嘛!还记得你刚被抱回来那会儿,瘦得像个小猫崽,李道长下山换盐,就用那块破背篓背着你,小脸冻得通红,也不哭不闹,就睁着大眼睛看人,可怜见的……”
“在山上学了些什么本事呀?李道长的神通,你学了几成?会不会画符治病、驱邪赶鬼?咱们村头老张家的牛前年中邪,还是请李道长去给看好的哩!”
面对这些质朴而直接的好奇,她落落大方,语气不卑不亢地回答着问题:“跟着师傅认些字,读读《道德经》、《清静经》,主要是学着辨识山里的草药,知道哪些能治风寒,哪些能止血。还有就是……”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接下来要说的有些微不足道,
“做饭。山里的野菜、蘑菇,河里的鱼虾,地里的红薯,想办法做得能吃、好吃些。”
说到做饭,她的眼睛会不自觉地微微亮了一下,那是谈到真正擅长和热爱之事时,才会流露出的光彩。
她的坦率、那双清澈见底不见丝毫阴霾的眼睛,以及提到厨艺时那瞬间的光彩,很快赢得了这些淳朴村民们的好感。
几位被王磊和陈曦郑重请来为林炊身份做见证的老人,都在那份按了红手印的证明材料上,用力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你一言我一语地证实了李老道所言非虚,证实了这个姑娘,确确实实是在青雾山上,由李老道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山间的雾气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王磊和陈曦再次风尘仆仆、却满脸带着轻松与完成重任的喜悦笑容,来到了青雾观。
“道长,林炊妹妹!好消息!”
陈曦的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她小心翼翼地从那个防水文件袋里取出两个鲜红色、象征着某种正式认可的小本子,和一张光洁硬挺的卡片,郑重地递到林炊面前。
“林炊同志,恭喜你!”王磊的声音洪亮,带着祝贺,
“你的户口补录申请,上面审批通过了!这是你的户口本,”他指着那红本子,
“还有,这是你的居民身份证!”他的目光落在林炊有些怔忪的脸上,
“我们把你的特殊情况向镇领导和派出所的同志做了重点汇报,大家都挺重视,一路算是开了绿灯,特事特办,这才能这么快办好。
要按常规流程,等个小半年都是常有事。”
陈曦将证件轻轻放在林炊微微颤抖的手中,笑着说:
“是啊,林炊,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国家正式承认、法律保护的公民了!有了这个合法的身份,你就可以光明正大、没有任何阻碍地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
林炊伸出手,指尖有些冰凉,接过那两份薄薄却又感觉沉甸甸的“身份证明”。
户口本的封面是鲜红的,上面印着庄严的国徽。
她翻开,里面是打印得清晰工整的表格和文字:姓名,性别,出生日期。
住址,青雾山镇青雾村三组青雾道观。
户主,李老道。与户主关系,养女\/徒弟。
那张身份证更是神奇,硬硬的,光光滑滑的,上面清晰地印着她半个月前在照相馆里拍下的那张照片——穿着不合身的衬衫,梳着整齐得有点别扭的马尾,眼神干净,带着点对未知的探寻和一丝努力的镇定。
照片旁边,是她的姓名、性别、民族、出生,以及那一长串独一无二的、属于她的公民身份号码。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度,轻轻拂过户口本上微凹的打印字迹,又抚过身份证卡片上微凸的文字和冰冷光滑的覆膜照片,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实在感和归属感。仿佛一直飘荡在空中的蒲公英种子,终于找到了可以落下的那片土地。
李老道站在一旁,看着手捧身份证、眼神发亮、仿佛整个人都被注入了一种新活力的徒弟,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又复杂难言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骄傲,有放手的不舍,有对她未来的担忧,也有完成了一桩大事的轻松。
他捋着胡须,连声道:“好,好……有了着落就好啊。总算……总算对得起你了。”最后一句,轻得像一声叹息,融入了山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