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杂役处在西山背阴处,三排低矮的土房围成个破败的院子。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湿木头腐烂和汗馊混合的味道。
管事姓陈,五十来岁,干瘦得像根老竹竿,脸上永远挂着不耐烦的神色。他是赵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靠着这层关系,在杂役处当了十几年土皇帝。
林凡走进院子时,陈管事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
“腰牌。”
林凡递过去。
陈管事瞥了一眼木牌上“林凡”两个字,鼻子里哼出一声,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最西头那间,自己收拾。每日卯时起,挑水三十担,劈柴五十斤,扫净前院。少一担,没饭吃。”
语气平淡,像在吩咐一件工具。
林凡点头,没说话,朝西头走去。
屋子比后山那间杂物房更破。门板歪斜,窗纸全烂,墙角堆着不知哪年哪月留下的破筐烂网。一张板床,一张瘸腿桌,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他放下包袱——依旧是那两件粗麻衣。
刚坐下,门外就传来脚步声。
三个杂役弟子走进来,都穿着和他一样的灰扑扑的衣服,但脸色红润,体格壮实。为首的是个方脸汉子,叫王铁柱,是陈管事的外甥。
“新来的?”王铁柱抱着胳膊,上下打量林凡,“叫什么?”
“林凡。”
“哦——就那个偷学魔功的废物?”王铁柱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听说你今天在演武场挺威风啊,把赵干师兄都顶了?”
他身后两人也跟着笑,眼神里满是讥诮。
林凡低下头:“运气。”
“运气?”王铁柱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力道不轻,“在杂役处,可没运气这一说。陈叔说了,你今天下午的活——”
他指了指窗外。
院子东南角,堆着一座小山般的黑色废渣。那是炼器房废弃的材料残渣,混杂着金属碎屑、失败的符纹灰烬,还有微弱的、驳杂不堪的灵气和煞气。常年堆积,已经硬化,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日落前,把那堆东西搬到后山废料坑。”王铁柱咧嘴,“搬不完,今晚就别吃饭了,明天也别想。”
林凡看了一眼那堆废渣。
至少五千斤。
以他现在的体力,别说日落前,三天都搬不完。
“怎么,有意见?”王铁柱踢了踢瘸腿桌。
桌子晃了晃,差点散架。
“没有。”林凡说。
“那就赶紧!”王铁柱啐了一口,带着两人走了。
门关上。
林凡坐在板床上,听着窗外三人远去的、毫不掩饰的嘲笑声。
他闭上眼。
胸口冰魄印微微发凉。
丹田被封印,魔元蛰伏。
但《暗夜噬天经》的经文,在魂魄深处缓缓流转。
他睁开眼,走到窗边,看着那堆黑色废渣。
阳光照在渣堆表面,反射出零星金属的光泽。
驳杂,污秽,充满有害的煞气。
对正常人来说,是毒药。
但对他……
林凡深吸一口气,推开破门,走向渣堆。
(二)
搬起第一块废渣时,手掌接触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金属锋锐、焦糊死寂、以及微弱混乱灵气的复杂感觉传来。
很微弱。
但《暗夜噬天经》自动运转。
掌心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吸力。
废渣表面,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黑气被剥离,钻入林凡掌心。
嘶——
刺痛。
像细针扎进血管。
那黑气入体,并未直接融入血肉,而是被《暗夜噬天经》的力量裹挟,在经脉中艰难运转一周,才化为一丝微凉的能量,滋养干涸的筋骨。
效率极低。
而且,每吞噬一丝,胸口冰魄印就传来一次针刺般的警告寒意。
仿佛在说:别动,我看着你。
林凡咬着牙,搬起废渣,踉跄着走向院子后门。
一步,一步。
汗水很快浸透了粗麻衣。废渣粗糙的边缘割破手掌,血混着黑灰,黏糊糊一片。
他不敢大量吞噬。
只能一点点,像蚂蚁啃食,在搬动的间隙,悄悄吸走废渣表面最活跃的那一丝丝能量。
很慢。
很痛。
但能感觉到,力量在极其缓慢地恢复。
肌肉的酸痛在减轻,手掌的伤口愈合速度比常人快了一丝。
更重要的是——
当第七次吞噬时,他察觉到,那缕黑气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带着锋锐意味的“金煞之气”。
《暗夜噬天经》似乎对它有特殊偏好。
经文运转稍快了一分。
那丝金煞之气被单独剥离,并未融入血肉,而是顺着经脉游走,最后竟缓缓汇聚在右手食指指尖。
凝结。
变成一点微不可查的、冰冷的、带着锐意的黑金色光点。
像一根针的针尖。
林凡心头一动。
他趁着无人注意,将食指轻轻按在一块废铁片上。
意念微动。
嗤。
一声轻响。
铁片表面,出现了一个极细的小孔。
孔洞边缘光滑,像是被什么极其锋锐的东西瞬间刺穿。
林凡收回手指,指尖那点黑金光点黯淡了些许,但并未消失。
有用。
虽然微弱,虽然只能用一次。
但确确实实,是一点……力量。
他握紧拳头,继续搬运。
(三)
日落时分。
最后一筐废渣倒进后山废料坑。
林凡瘫坐在坑边,浑身被汗水浸透,手掌血肉模糊,粗麻衣破了好几处,露出下面新添的擦伤。
累。
前所未有的累。
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根骨头都在抗议。
但体内,那股微凉的、由驳杂废渣转化来的能量,正在缓慢流淌,修复着损伤。
指尖那点黑金光点,已经凝实到米粒大小。
冰魄印的警告寒意,因为持续的低强度刺激,似乎……有些麻木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回杂役处院子。
王铁柱三人站在院子中央,看着他,眼神像见了鬼。
“你……真搬完了?”王铁柱难以置信。
“嗯。”林凡应了一声,朝水井走去。
他需要水,需要清洗,需要休息。
“站住!”王铁柱拦住他,脸色阴沉,“谁让你去洗了?活干完了吗你就想歇着?”
林凡抬头看他。
夕阳余晖里,他脸上沾满黑灰和血污,只有一双眼睛,平静得可怕。
“陈管事说的,搬完就能吃饭。”他说。
“陈管事说的是‘搬不完没饭吃’,可没说搬完了就能吃!”王铁柱冷笑,“院子还没扫,水还没挑,柴还没劈,你想吃饭?做梦!”
他身后两人围上来。
林凡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然后,他低下头。
“我去扫院子。”
声音嘶哑,听不出情绪。
(四)
扫完院子,天已经全黑。
没有饭。
厨房早就熄了火,锅碗瓢盆洗得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留下。
王铁柱坐在门槛上,翘着二郎腿,看着林凡在月光下劈柴。
“用力点!没吃饭吗?”他喊道。
林凡没理他。
他只是握着斧头,一下,一下,劈开木头。
每劈一下,虎口就震得发麻。
每劈一下,胸口冰魄印就传来一丝寒意。
每劈一下,体内那股微凉能量就运转得快一分。
斧刃劈进木头的瞬间,他悄悄运转《暗夜噬天经》,吞噬木头断裂时散发出的、极其微弱的“生机之气”。
很淡。
但比废渣里的驳杂能量纯净。
滋养血肉的效果,好上一丝。
劈到第三十根柴时,院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少年走进来,神色倨傲。
“谁是林凡?”他问。
王铁柱连忙站起来,赔着笑:“李师兄,您怎么来了?那废物在劈柴呢。”
李师兄瞥了林凡一眼,眼神里满是轻蔑:“苏师叔要见他。现在,立刻。”
林凡停下斧头。
苏茹?
这么晚?
他放下斧头,跟着李师兄走出院子。
身后,王铁柱啐了一口:“呸,还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五)
李师兄把林凡带到后山一处竹林掩映的幽静小院,便自行离开了。
院门虚掩。
林凡推门进去。
院子里种着几丛青竹,一张石桌,两个石凳。苏茹坐在石凳上,面前摆着一壶茶,两个杯子。
她换了身常服,素青色的长裙,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少了几分白日的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清冷。
但眼神,依旧锐利。
“坐。”她说。
林凡没坐。
他站在石桌前,低着头:“师娘。”
“今天在杂役处,感觉如何?”苏茹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他面前。
“还好。”
“还好?”苏茹抬眼看他,“一下午搬完五千斤炼器废渣,劈了五十斤柴,扫净院子,最后连口饭都没吃上——这叫还好?”
林凡心头一紧。
她都知道。
她在监视他。
“弟子……习惯了。”他说。
苏茹没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放下茶杯。
“你搬废渣的时候,体内有能量波动。”她开口,语气平静,“很微弱,很隐蔽,但冰魄印感应到了。”
林凡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他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那能量,性质很特殊。”苏茹继续说,“冰冷,死寂,带着吞噬一切的霸道意韵——和我三年前,在苍梧秘境深处,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她站起身,走到林凡面前。
月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将她影子拉长,笼罩住林凡。
“告诉我,林凡。”她声音很低,却像冰锥,扎进他耳朵里,“三年前,你在秘境里,除了赵干他们……还遇到了什么?”
林凡抬起头。
撞进她眼里。
那双冰湖似的眸子,此刻不再平静。深处有暗流在翻涌,有痛苦,有追忆,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
“弟子不知道师娘在说什么。”他声音嘶哑,“当日秘境,弟子为救柳师妹陷入绝地,除赵干等人,并未遇见旁人。”
“是吗?”苏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他胸口。
冰魄印所在的位置。
寒意骤然爆发!
林凡闷哼一声,只觉半边身体瞬间冻僵!经脉结冰,血液凝固,连思维都变得迟滞!
“那这道印记感应到的……是什么?”苏茹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你体内那股力量,在吞噬废渣时,泄露出的那一丝气息……是什么?!”
压力如山。
金丹期的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林凡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的小舟,随时会被碾碎!
他咬紧牙关,死死撑着。
丹田深处,那滴暗夜魔元似乎受到刺激,开始剧烈震颤!
一丝冰冷、死寂、带着无尽吞噬渴望的意韵,不受控制地泄露出来——
轰!
苏茹瞳孔骤然收缩!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踉跄后退两步!
脸色瞬间苍白。
眼神里,充满了惊悸、痛苦、以及……深不见底的恐惧。
“这气息……这气息……”她喃喃自语,声音发颤,“阿哲……是阿哲……”
林凡喘着粗气,看着失态的苏茹。
阿哲?
苏哲?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苏茹的弟弟,多年前因修炼魔功堕入魔道,被正道围剿而死。
难道……
苏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林凡!
那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情绪剧烈翻腾——杀意,痛苦,挣扎,不忍……
“你……”她开口,声音嘶哑,“你练的……到底是什么?!”
林凡知道,瞒不住了。
至少,瞒不住这气息的源头。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
“弟子不知。”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三年前,弟子重伤濒死,意识模糊间,只觉一道冰冷意念灌入脑海,留下一篇残缺经文。弟子依之修炼,方得苟活至今。”
他抬起头,看着苏茹:
“弟子不知那是何物,只知……它能让弟子活下去。”
“仅此而已。”
苏茹看着他。
看了很久。
久到林凡以为她下一刻就会出手,毙他于掌下。
但最终,她周身的杀意缓缓收敛。
威压散去。
她转过身,背对着林凡,肩膀微微颤抖。
“活下去……”她低声重复这三个字,像在咀嚼什么苦涩的东西。
良久,她开口:
“我可以暂时压下此事。”
“对外,我会宣称你乃绝境中另辟蹊径,悟得炼体之法。”
“你继续待在杂役处,但陈管事那边,我会打招呼,不让他太过为难你。”
林凡一怔。
“为什么?”他问。
苏茹没回头。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因为三年前,我没能救下阿哲。”
“因为今天,我不想再看着一个可能走上那条路的孩子……死在我面前。”
她顿了顿:
“但这不代表我信你。”
“冰魄印会一直留在你体内。它会监视你,约束你。”
“而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
林凡心头一凛:“什么事?”
“查清三年前的真相。”苏茹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赵家,赵长老,那三个‘意外’身亡的执事……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要在暗中调查,搜集证据。”
“必要时……”
她看着林凡,一字一句:
“我要你,成为我手里那把……见不得光的刀。”
林凡看着她。
看着这双充满痛苦、挣扎、却又冰冷决绝的眼睛。
他明白了。
这不是信任。
这是一场交易。
一场建立在心魔和利用之上的,危险交易。
他缓缓低下头。
“弟子……遵命。”
(六)
林凡回到杂物房时,已是深夜。
他关上破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衣衫。
与苏茹的对质,每一句话都在生死边缘徘徊。金丹修士的威压,远非赵干之流可比。他能活下来,七分靠苏茹的心魔,三分靠自己的演技。
还有那滴魔元自主泄露的气息……
他抬手,按住胸口。
冰魄印微微发凉。
枷锁,也是护身符。
至少暂时是。
他盘膝坐好,闭上眼,开始运转《暗夜噬天经》。
今夜吞噬的废渣能量和木头生机,在体内缓缓流转,滋养着干涸的经脉和疲惫的血肉。
修为依旧被封印在炼气一层——冰魄印锁死了丹田。
但肉身力量,在缓慢恢复。
指尖那点黑金光点,此刻已经凝实到黄豆大小。意念微动,便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锋锐寒意。
他尝试着引导它。
光点顺着经脉游走到掌心。
摊开手。
月光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米粒长短、细如发丝的黑金色细针。
针身冰冷,散发着淡淡的金煞之气。
林凡盯着这枚针。
看了很久。
然后,他翻掌。
细针无声没入地面青砖。
嗤。
轻响。
砖面出现一个极细的孔洞,深不见底。
林凡收回手,看着那个孔洞。
眼神渐深。
这枚针,太弱。对付修士,恐怕连护体灵光都破不开。
但对付凡人……
或者,趁其不备,攻其要害……
或许有用。
他闭上眼,继续调息。
而就在这时——
“咚!”
与魔元诞生时相似的灵魂悸动,再次传来。
一道更加清晰、充满诱惑与残酷意味的法诀,流入心间:
【暗夜摄魂术:噬其魂,夺其忆,炼其灵,以壮吾神!】
林凡猛地睁开眼!
瞳孔深处,幽火剧烈跳动!
吞噬灵魂?
夺取记忆?
炼化灵性滋养自身神魂?!
这……这已不仅仅是魔功!
这是亵渎轮回,泯灭人性的……禁忌之术!
他下意识抗拒。
但内心深处,那个冰冷的声音开始低语:
‘赵干的记忆里,或许有三年前真相的线索……’
‘吞噬他,不仅能提升实力,更能洞悉敌情……’
‘苏茹要你查案,这就是最快的办法……’
‘反正……他本就该死……’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诱惑。
林凡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血渗出来,滴在地上。
一滴,两滴。
黑暗中,他眼神剧烈挣扎。
窗外,夜枭怪叫一声,扑棱棱飞走。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他脸上。
半明半暗。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