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导师的邮件还在电脑屏幕上亮着——美国加州大学联合培养项目,全额奖学金,研究方向正是他最感兴趣的领域。可邮件里那句“需自行承担部分生活费用及国际旅费”像根刺,扎得他眼睛生疼。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正盯着自己笔记本电脑发呆。屏幕上还有去年春节时他和姐姐林薇的合影,姐弟俩站在老家门前光秃秃的枣树下,都笑得很灿烂。
一看是陈素珍的号码,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声音有些怏怏的:“妈,咋了?”
“你老师给我打电话了。”陈素珍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比平时要高一些,语速也快,像在赶什么,“家里有钱,你就去吧,机会难得。回来刚好是研究生了,镀层金,以后找工作容易……”
林浩苦笑:“妈,咱家条件我还不知道吗?出国两年,光生活费就得多少?算了,我在国内一样读研。”
“什么算了!”陈素珍的语气突然硬起来,“你姐当年考大学,我说算了别上了,早点工作,她怎么说的?她说‘妈,我一定要上’。现在轮到你了,怎么能说算了?”
林浩鼻子一酸。他记得那个夏天,姐姐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坐在门槛上抽了一晚上的烟。第二天天没亮就去信用社贷款了。
“可是妈……”
“别可是了。”陈素珍打断他,“妈有钱,问你姐借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又迅速扬起来,“妈现在手里有一百五十万,够你花了。”
“多少?”林浩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百五十万。”陈素珍一字一顿地重复,“你姐的彩礼钱,一百二十万。妈自己又凑了三十万,把定期存款取出来了。”
林浩整个人僵在椅子上。宿舍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夕阳下摇晃,碎成一片片光斑。
“姐的彩礼钱?”他声音干涩,“妈,你怎么能……姐姐她知道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林浩能听见母亲略微粗重的呼吸声。
“她知道。”陈素珍说着谎话,“钱是她让明翰打给我的。密码都是她生日。”
“那你还……”林浩说不下去了。他想起上个月回家时,无意中听到母亲和邻居的闲聊。母亲声音很大,透着骄傲:“我家薇薇啊,聘礼一百万起步!少一分都不行!”
当时他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知道姐姐和明翰哥感情好,这一百万……
“妈,”林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这钱是姐姐和姐夫给您的彩礼,您不能拿来给我出国。这钱不能要……”
“这事我做主,你就别管了!”陈素珍立刻反驳,“明翰现在是公司总裁,年薪百万呢!这点钱对他们不算什么!”她又补充,“再说了,彩礼给了就是娘家的,怎么用是我们的事。你姐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可你不一样,你是儿子,要给老林家传宗接代的。”
“妈!”林浩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说这些!”
“什么年代我也是你妈!”陈素珍也激动起来,“我告诉你林浩,这钱你必须用!明天就去办手续,该交什么费交什么费,该买机票买机票!衣服鞋子都买新的,别让人家美国人看不起!”
林浩闭上眼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妈,您这样,姐姐会伤心的。”他声音低下来,“她马上就要去美国了,和姐夫一起。您把她的彩礼钱全给了我,她知道了怎么想?”
电话那头又是沉默。这次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浩以为信号断了。
“妈?您还在吗?”
“在。”陈素珍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疲惫,“浩浩,妈知道对不起你姐。可是妈能怎么办?你爸走得早,妈一个人把你们俩拉扯大。你姐是女儿,嫁得好就行。可你是儿子,你得有出息,得在这个社会上站稳脚跟。”
她吸了吸鼻子,林浩心里一紧——母亲在哭。
“妈没本事,给不了你们什么。这套老房子,值不了几个钱。妈攒了一辈子,也就那三十万定金,本来是留着给你娶媳妇的。”陈素珍的声音断断续续,“现在有机会让你出国深造,妈不能因为钱耽误你。你姐……你姐她嫁得好,明翰疼她,她以后不愁吃穿。可你不一样,男孩子,得靠自己拼。”
“妈,我也可以靠自己。”林浩的眼眶红了,“我在国内读研,以后工作了一样能挣钱孝敬您。”
“那能一样吗?”陈素珍又激动起来,“海归和土鳖,工资差多少你知道吗?你李阿姨的儿子,去英国待了两年,回来直接进外企,一个月三万!你要是留在国内,能找到一个月一万的工作就不错了!”
林浩无言以对。他知道母亲说的是现实,残酷而冰冷的现实。
“妈只能管一头。”陈素珍的声音又低下去,像在自言自语,“你姐那边……她以后会记恨我吧。可是浩浩,妈老了,妈还能活几年?妈就想看着你出息,看着你成家立业,妈死也能闭眼了。”
“妈您别这么说!”林浩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膝盖上,“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您别哭了。”
“真的?”陈素珍立刻问,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真的。”林浩抹了把脸,“我去办手续。但是妈,这钱算我借的,以后我一定还。”
“还什么还!妈的钱就是给你的!”陈素珍的声音又亮起来,“那你赶紧准备啊,需要什么跟妈说。对了,被子要不要带?听说美国那边被子薄,我给你弹床新棉被带过去……”
林浩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说着要准备的东西,心里却沉甸甸的。窗外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室友推门进来,开了灯。
“哟,浩子,跟女朋友打电话呢?眼睛都红了。”室友调侃道。
林浩勉强笑了笑,对着电话说:“妈,我先挂了,室友回来了。”
“好好好,你忙。记得吃饭啊!”
挂了电话,林浩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屏保还是他和姐姐的合影。照片里,林薇搂着他的肩膀,笑出一口白牙。那是他高考结束那天拍的,姐姐特意从大学赶回来,说要给他庆祝。
“浩浩,想去哪个城市读大学?”她当时问,眼睛里闪着光,“姐帮你参考参考。”
“我想去北京。”他说。
“好啊,首都!”林薇拍他的肩膀,“那就努力考!姐在北京等你!”
后来他果然考到了北京。报到那天,姐姐请假来接他,帮他铺床,买生活用品,带着他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好好学习,别谈恋爱耽误时间。”她临走时说,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钱塞给他,“拿着,别告诉妈。”
那五百块钱,他至今还夹在日记本里,没舍得花。
“浩子,发什么呆呢?”室友凑过来,“对了,你姐是不是快结婚了?到时候记得发喜糖啊!”
林浩猛地回过神:“你怎么知道?”
“看你朋友圈啊,你姐发的,和姐夫领证的照片,笑得那叫一个甜。”室友羡慕地说,“你姐夫一看就是精英,西装革履的。你姐真有福气。”
福气吗?林浩点开林薇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三个小时前发的,两张机票的照片,配文:“新的旅程,和爱的人一起。”
下面有母亲的评论:“到了报平安。”只有五个字,连个表情都没有。
而姐姐回复:“好的妈妈,您保重。”
客气,生疏,像两个陌生人。
林浩的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终点了个赞,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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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林浩回家拿材料。一进门,就看见客厅沙发上堆满了东西——崭新的行李箱、羽绒服、羊毛衫,甚至还有几包榨菜和老干妈。
“妈,您这是干什么?”林浩哭笑不得,“我是去留学,不是去逃荒。”
“你懂什么!”陈素珍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美国东西贵,能带就多带点。这些零食你装箱子里,想家的时候吃。”
林浩走过去,翻了翻那堆东西。最底下竟然还有一床红绸被面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用塑料袋包着。
“妈,被子真不用……”
“用的用的!”陈素珍端着菜出来,放在餐桌上,“我听你王姨说了,她儿子在加拿大,说那边的被子薄得像纸,冬天冻得直哆嗦。这床被子是我新弹的,八斤重,暖和!”
林浩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件半新的红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鬓边的白发怎么也藏不住了。她才五十五岁,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
“妈,您坐会儿,别忙了。”林浩拉她坐下。
“我不累。”陈素珍摆摆手,眼睛却一直打量着儿子,“浩浩,你是不是瘦了?学习别太拼,身体要紧。”
“我没瘦,还胖了两斤呢。”林浩说,“妈,您别光顾着我,自己也吃好点。那三十万定期取了,您手里还有钱吗?”
“有有有,妈有退休金呢。”陈素珍说得很轻松,但林浩看见她的眼神闪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林浩装作不经意地问:“妈,姐什么时候走?”
陈素珍夹菜的手顿了顿:“上星期?这星期,我也不知道……”闺女的事她压根不操心。
“您不去送送?”
“送什么送,机场那么远。”陈素珍低头扒饭,“再说她又不是一个人,有明翰呢。”
林浩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母亲在撒谎。从小到大,只要母亲撒谎,就会不自觉地低头,不敢看人。
“妈,”他放下筷子,“那一百二十万,您真的觉得应该给我用吗?”
陈素珍也放下碗。餐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浩浩,你是不是觉得妈偏心?”她没回答,反而问道。
林浩没说话。
“妈是偏心。”陈素珍承认得很干脆,声音有些哑,“可妈没办法。这个社会,对男孩子和女孩子要求不一样。你姐嫁得好,这辈子就稳了。可你得闯,得拼,得有自己的事业。妈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在这些事情上,多为你考虑一点。”
她抬起头,眼眶红了:“妈知道对不起你姐。等她到了美国,妈再慢慢跟她解释。妈会攒钱,攒够了,把那笔钱还给她。”
“您怎么还?”林浩问,“您一个月退休金才多少?”
“妈可以去打工。”陈素珍挺直腰板,“妈才五十五,还能干。保洁、保姆,妈都能做。一年攒三万,四十年就能攒一百二十万。”
“妈!”林浩又气又心疼,“您胡说什么呢!四十年后您都九十五了!”
“那又怎样?”陈素珍倔强地说,“妈说话算话。这钱是借的,就得还。”
林浩再也忍不住,起身走到阳台。初冬的风灌进来,冷得他打了个寒颤。楼下有小孩在玩滑板车,笑声清脆。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亮着温暖的灯光。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零食。姐姐总是把学校发的课间餐省下来,带回家分给他一半。有时候是一小包饼干,有时候是一个苹果。她总是说:“我吃过了,这是给你的。”
后来姐姐上大学,做家教挣了第一笔钱,给他买了双运动鞋。那双鞋他穿了三年,鞋底磨破了都舍不得扔。
而现在,姐姐的彩礼钱,被母亲拿来给他出国。
“浩浩,”陈素珍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阳台,站在他身边,“你别有压力。妈这么做,不是要你感恩戴德,是要你心安理得地去飞。你飞得越高越远,妈就越高兴。”
她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你姐那边……妈会处理的。你就安心读书,学成归来,让你姐也看看,她弟弟有出息。”
林浩转身抱住母亲。陈素珍的身子很单薄,抱在怀里像一把枯柴。她的白发在夜风里飘着,有几根拂过他的脸颊。
“妈,我答应您,我一定好好学。”他在母亲耳边说,“但这钱,我一定会还。不是还给姐姐,是还给您。我会让您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去打工。”
陈素珍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
远处的夜空,一架飞机掠过,闪烁着红色的航灯,缓缓消失在云层里。
林浩想,那会不会是姐姐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