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4月11日,星期五。晨光稀薄,天空是一种浑浊的灰黄色,气压低得让人胸闷。林晚晴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但眼神锐亮如刀。她站在穿衣镜前,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装束——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西装套裙,颜色是沉稳的藏青,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在胸前口袋别了一支“绛云轩”的“朱砂印”口红作为点缀。
今天不是展示风雅的时候,是上战场的日子。
客厅里,周婉茹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晚晴,要不……今天别去柜台了?妈这心里慌得很。”
“妈,越是这种时候,我越得在。”林晚晴语气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没事的,您在家等爸和大哥的消息就好。”她看了一眼默默站在厨房门口、端着粥碗的林晓月,“晓月,今天别去学校了,在家陪妈。”
林晓月点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姐……你小心。”
林晚晴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阿强那句“留意身边亲近之人”在她心头盘旋,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深究。
她先骑车去了秦姐的小院。秦姐、赵姨、秀兰和另一个新招的工人都已经到了,院子里灯火通明,机器已经预热。见到林晚晴,秦姐立刻迎上来,手里拿着几份文件。
“晚晴,这是你要的最近三批所有产品的详细生产记录、原料批次检验单,还有每批次的留样清单和存放位置。”秦姐脸色凝重,“我们都检查过了,绝对没有问题。留样我都锁在里屋的铁柜里了,钥匙给你一份。”
林晚晴接过文件和钥匙,快速浏览了一下,确认无误。“秦姐,今天除了必要的人,别让任何外人进院子。如果有人以任何名义来检查、取样,必须要求对方出示正式证件和文件,全程至少两人陪同,记录下对方的所有信息和取样过程,最好能想办法留下影像。留样只能给有正规手续的官方机构,其他人一概不给。”
“我明白!”秦姐重重点头,“你放心,这里我守着,出不了岔子!”
接着,林晚晴赶往西单商场。路上,她特意绕了点路,经过两个报刊亭,留意了一下早间报纸。暂时还没有关于“绛云轩”的负面新闻。但这平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到达商场时,刚过八点半,还没开门。苏小雅和两个销售员已经等在后门,脸上都带着紧张。
“晚晴!”苏小雅看到她,松了口气,但随即压低声音,“昨天那个打听代理网络的女人,今天早上又来了!在商场外面转悠,还跟一个卖早点的摊主打听咱们柜台什么时候开门!”
果然盯上了!林晚晴眼神一冷。“小雅,记住,今天无论发生什么,保持冷静。我们的产品我们自己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真有人来闹事,按我们昨晚商量的来:第一,保护现场和产品;第二,立刻通知商场保安和业务科李科长;第三,第一时间给我信号。”她将阿强给的紧急信号器悄悄塞给苏小雅一个,“这个收好,万一有危险,按底部红色按钮。”
她又对两个销售员叮嘱了一番,重点是态度要冷静,不要与任何人发生肢体冲突,一切以配合商场管理和后续调查为先。
九点整,商场开门。林晚晴没有立刻去柜台,而是先去了业务科,找到李科长,简单说明了可能有人恶意滋事的情况,希望商场方面能加强巡视和应急准备。李科长经过上次王科长的事,对林晚晴的背景有所了解,态度很配合,答应会安排保安留意。
做完这些,林晚晴才走向“绛云轩”柜台。柜台已经布置妥当,产品陈列整齐,灯光柔和。苏小雅和销售员脸上带着职业微笑,但眼神里藏着警惕。
上午客流平平,相安无事。林晚晴一边帮忙接待零散顾客,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她看到了那个昨天打听消息的时髦女人,果然在化妆品区徘徊,假装看其他品牌,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这边。她还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穿着普通、但眼神游移、不像正常顾客的男人,似乎在等待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时间接近上午十一点,商场人流量开始增多。林晚晴的心也渐渐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突然从柜台前方传来!
“啊——!我的脸!我的脸好痒!好疼!”
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冲到柜台前,脸上布满了可怕的红疹,有些地方甚至起了水泡,看起来触目惊心。她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支已经拧开的“绛云轩”“豆蔻梢”口红,膏体明显被使用过。
“就是你们的口红!我昨天在你们这儿买的!才用了一次,今天早上脸就肿了!你们卖的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啊!”女人声音尖利,带着哭腔,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人群迅速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天哪!脸烂成那样了!”
“真的假的?这口红有问题?”
“看着真吓人!”
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两个方向也传来骚动。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捂着眼睛哭诉,说用了“绛云轩”的眉笔后眼睛红肿流泪;另一个中年男人扶着一位似乎头晕目眩、脸色苍白的老太太,大声嚷嚷说老太太用了这里的散粉后胸闷气短!
三起“事故”,几乎同时爆发!目标明确,演技逼真,瞬间将“绛云轩”柜台变成了风暴中心!
苏小雅和销售员脸色发白,但强自镇定,按照事先演练的,立刻上前试图安抚“受害者”,并示意保安。
林晚晴站在柜台后,冷眼看着这一幕。她没有慌乱,反而异常冷静。她注意到,那个时髦女人和那两个可疑男人,正悄悄挤在围观人群的前排,手里似乎拿着小型相机或笔记本。而更远处,有几个扛着更大相机、记者模样的人,正快速朝这边跑来。
果然是有备而来!记者都“恰好”在场!
“大家不要慌!我们是正规品牌,所有产品都经过备案和检测!”苏小雅大声说道,试图控制局面,“这几位顾客的情况,我们非常关切,一定会负责到底!请先冷静,我们立刻联系商场医务室和相关部门……”
“负责?你们怎么负责?我的脸都毁了!”碎花衬衫女人哭喊着,情绪激动,伸手似乎要去抓柜台上的产品,“你们这些黑心商人!我要砸了你们的东西!”
旁边那两个可疑男人立刻跟着起哄:“对!砸了它!免得再害人!”
围观人群一阵骚动。保安试图阻拦,但场面有些失控。
就在这时,林晚晴一步跨出柜台,站到了苏小雅身前。她的身影不算高大,但脊背挺直,眼神沉静如冰,扫过闹事的几人,声音清晰而有力地穿透了嘈杂:
“这位大姐,还有这两位同志,请先不要激动。我是‘绛云轩’的负责人,林晚晴。”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让喧闹的现场稍微安静了一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对于您几位使用我们产品后出现的不适,我们深表歉意,也一定会彻查到底。”林晚晴语气诚恳,却话锋一转,“但是,在事情查清之前,请大家保持冷静,配合正常的处理程序。我们已经通知了商场管理部门和卫生监督部门,他们马上就到。在官方结论出来之前,任何打砸和破坏行为,都是违法的,也需要承担相应责任。”
她的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表达了负责的态度,又划清了底线。
那几个闹事者明显愣了一下。碎花衬衫女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哭喊声更大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官商勾结!我等不了!我现在就要说法!赔钱!不然我今天就不走了!”
“对!赔钱!”两个男人跟着附和,试图再次煽动人群。
就在这时,商场保安在李科长的带领下,终于分开人群挤了进来。李科长脸色严肃:“都别吵!我们是商场管理方,接到投诉,现在介入处理!请当事双方保持冷静,配合调查!”他看了一眼林晚晴,微微点头,然后对闹事者说,“你们几位,还有‘绛云轩’的负责人,请跟我们去办公室,把情况说清楚。其他围观群众请散开,不要影响商场秩序!”
“去办公室?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碎花衬衫女人不依不饶,“我就要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让大家看看你们卖的是什么害人货!”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给旁边那两个记者模样的人使眼色。
那两个记者立刻挤上前,举起相机就要拍照,嘴里还喊着:“我们是《市井生活报》的记者!接到群众举报,前来采访!请‘绛云轩’负责人正面回应产品质量问题!”
一切都按照预设的剧本在走。林晚晴心中冷笑。她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人群外围,阿强不知何时出现了,正对她微微摇头,示意稍安勿躁,同时用眼神指了指商场侧面的安全通道方向。
陆寒琛的人有安排了?
林晚晴心领神会,压下立刻反击的冲动,对李科长说:“李科长,我们愿意配合任何调查。但为了保护现场和可能涉及的产品证据,我建议,就在柜台附近,由商场、卫生监督部门和我们双方,以及……在场的媒体朋友共同见证下,先对几位顾客声称的问题产品,进行初步封存和记录,然后再去办公室详细说明。您看可以吗?”
她主动提出在媒体见证下封存“证据”,显得坦荡磊落。李科长想了想,点头同意,立刻让人去请商场医务室的人过来,并打电话通知区卫生防疫站。
等待的间隙,现场气氛诡异地对峙着。碎花衬衫女人还在抽泣,但眼神时不时瞟向那几个记者。两个学生和老妇人则被保安暂时安置在一旁的休息椅上。
林晚晴回到柜台后,低声对苏小雅说:“小雅,留意那几个记者,特别是他们拍照的角度和对象。”
苏小雅紧张地点头。
大约十分钟后,商场医务室的人来了,初步检查了三位“受害者”的情况,做了简单记录。卫生防疫站的人也很快赶到,带队的是一个五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女同志。
女同志先亮明身份,然后要求查看“绛云轩”的备案文件和产品批次记录。林晚晴立刻将准备好的文件递上。女同志仔细查看,又要求查看“受害者”手中的所谓“问题产品”。
碎花衬衫女人不情愿地将那支“豆蔻梢”递过去。女同志接过,仔细看了看膏体和管身,又闻了闻,眉头微皱。她让同事拿来专用的取样袋和封条,准备现场封存。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和惊呼!只见一个穿着工装、满脸惊恐的男人,被两个便装但行动利落的年轻人反扭着胳膊,从安全通道那边推了出来!男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似乎有些白色粉末。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放开我!”男人挣扎着大叫。
扭送他的一个年轻人对着李科长和卫生防疫站的女同志亮了一下证件(动作很快,旁人没看清),大声道:“我们是公安局的!刚才在商场安全通道抓获这名可疑男子,他携带不明粉末,意图靠近‘绛云轩’柜台区域,形迹可疑!我们怀疑他与今天的所谓‘产品质量事件’有关!”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碎花衬衫女人和另外两个闹事者脸色瞬间惨白!那几个记者也面面相觑,举起相机的手僵在了半空。
被抓的男人挣扎得更厉害了:“胡说!我就是路过!那瓶子是我捡的!”
“捡的?”年轻人冷笑,夺过玻璃瓶,对着光看了看,“这里面装的,如果我没猜错,是强效致敏原‘漆酚’的粉末吧?人接触后短时间内就会引起严重皮肤过敏、红肿、起泡,症状和这位女同志脸上的一模一样!你带着这东西,想干什么?!”
漆酚!专门用来伪造过敏症状的化学物质!
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看向碎花衬衫女人和闹事者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原来是栽赃陷害!”
“太可恶了!差点冤枉好人!”
“报警!把他们都抓起来!”
碎花衬衫女人彻底慌了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求助般看向人群中那个时髦女人和两个可疑男人。那三人见势不妙,悄悄往后缩,想趁乱溜走。
但阿强早已带人堵住了他们的退路。
卫生防疫站的女同志脸色铁青,接过那个玻璃瓶,仔细辨认后,对李科长和在场所有人沉声道:“这确实是强致敏物质!如果真是有人蓄意携带,意图污染产品或制造事故,性质极其恶劣!这件事,我们必须上报,严肃处理!”
她转向已经面无人色的碎花衬衫女人:“这位女同志,请你解释一下,你脸上的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手里这支口红,真的是在我们商场‘绛云轩’柜台购买的吗?购买凭证呢?”
碎花衬衫女人支支吾吾,哪里拿得出凭证?她脸上那“严重”的过敏症状,在众目睽睽和真相揭露的压力下,似乎也显得不那么“自然”了。
另外两个“受害者”——学生和老太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那个扶着老太太的中年男人,眼神闪烁,拉着老太太就想走,却被保安拦住。
局势瞬间逆转!
林晚晴看着这一切,心中对陆寒琛的安排既感激又震撼。他不仅预判了对方的行动,还来了个人赃并获!这下,不仅“绛云轩”的污名可以洗清,还能反过来将幕后黑手一军!
然而,就在她以为危机即将解除时,那个被抓住的工装男人,在被押走前,忽然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林晚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和怨毒,用尽力气嘶吼道:
“林晚晴!你害我!你也别想好过!有人让我告诉你……你藏起来的东西……他们早就知道了!你大哥……还有你那个当官的爹……一个都跑不了!”
喊完,他被狠狠压了下去。
但这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林晚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藏起来的东西……沈怀谦的笔记本!他们知道了?!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们的?林晓月?还是……有别的渠道?
而且,这话里的威胁,直指父亲和大哥!难道南下的父亲那边,也有危险?
她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对着在场所有人,尤其是那几个脸色难看的记者,朗声道:“各位都看到了,今天的事情,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栽赃陷害!目的是打击我们民族品牌‘绛云轩’!我们感谢商场、卫生部门和公安同志的及时介入,还我们清白!‘绛云轩’将继续秉持初心,做有良心、有品质的国货产品,也欢迎大家监督!”
掌声零星响起,随即变成一片。围观群众看了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此刻对“绛云轩”和林晚晴的观感,反而更好了。
李科长和卫生防疫站的女同志也当场表态,会严肃处理诬陷者,并加强对商家的保护。
危机似乎解除了。但林晚晴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处理完商场这边的烂摊子,已是下午。林晚晴让苏小雅和销售员先回去休息,她自己则匆匆赶往秦姐的小院,确认生产安全。
路上,她反复回想那个工装男人最后的嘶吼。“藏起来的东西”……难道她房间的藏匿点被发现了?不可能,她非常小心。那就是送笔记本的人出了问题?或者……林晓月真的出卖了她?
回到秦姐小院,一切安然无恙。秦姐听了西单的事,又惊又怒,连声说“人怎么可以这么坏”。
林晚晴检查了藏笔记本的地板砖,完好如初。她稍稍放心,但心中的疑云更重。
傍晚回到家,周婉茹迫不及待地问起西单的事(消息已经传开了),林晚晴轻描淡写地说有人捣乱,已经解决了。周婉茹半信半疑,但见女儿安然无恙,总算松了口气。
林晓月做好了晚饭,依旧沉默。吃饭时,她偷偷看了林晚晴好几次,眼神复杂。
饭后,林晚晴回到房间,立刻拿出通讯器,想联系陆寒琛。但信息发出,却迟迟没有回复。这是很少见的情况。
她坐立不安,想起父亲南下已经两天,还没有消息传回。大哥那边情况到底如何?工装男人的威胁,是否意味着父亲那边也遇到了麻烦?
夜深了。她毫无睡意,坐在书桌前,摊开日记本,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白天惊心动魄的交锋,工装男人恶毒的威胁,陆寒琛失联的担忧,父亲和大哥的安危……像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着她。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玻璃,更添烦闷。
就在她准备起身关窗时,楼下客厅的电话,再一次尖锐地响起!
在寂静的雨夜里,这铃声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林晚晴的心猛地一沉。她冲出房间,看到母亲周婉茹也惊慌地跑了出来。
电话是林建国从广州打来的。他的声音透过遥远的线路传来,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愤怒,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沉重:
“晚晴……你听着。我见到你大哥了,他没事,但事情……比我们想的复杂得多。对方……抓住了新的把柄。是关于……关于你生母的。他们说……你生母当年,可能和沈怀谦……还有梁家,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他们怀疑……你和你大哥的身世……都有问题。现在,他们要求……要求我们全家,配合‘深入调查’……包括你。”
话筒从林晚晴手中滑落,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周婉茹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林晚晴站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只有父亲那句话在不断回响:
“关于你生母的……你和你大哥的身世……都有问题……”
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泪痕。
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化作一只无形的巨兽,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和她的家,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