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窗棂时,柳月正在药房里碾药。铜碾槽里的苍术被碾成细碎的粉末,带着清苦的香气,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在空气里缠成一团。许峰坐在对面的竹椅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翻看医书,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动作轻得像怕惊醒字里行间的古人。
这是他们从黑风岭回来的第三个傍晚。这三天里,谁都没再提悬崖上的事,可某种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柳月碾药时会不自觉看他握笔的手——那双手既能稳稳压住颤抖的脉息,也能在坠落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许峰翻书时,眼角的余光总会落在她身上,在她踮脚够高处的药箱时,他会不动声色地挪过一张凳子,放在她脚边。
沉默像温水,慢慢浸透着两个人的距离。直到柳月碾完最后一味药,将粉末装进纸袋时,她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药房里格外清晰:“许峰,你究竟是谁?”
许峰翻书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夕阳刚好落在他眼底,将那片深邃的黑染上点金红。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目光像被月光洗过的湖水,清透里藏着说不清的东西。
“你不是普通的游医。”柳月放下手里的纸袋,指尖在药柜上轻轻点着,“你认识宫里的秘药图谱,却甘心窝在这小镇的药铺里;你身手好得能接住从三丈崖上掉下来的人,却连提桶水都要装作费劲的样子;还有你看我的眼神……”她顿了顿,脸颊微微发烫,“不像看一个合伙人,倒像看一个……丢了很久的人。”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小石子投进许峰眼底的湖,荡开一圈圈涟漪。他合上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药柜上的铜秤、瓷罐、晒干的草药,在两人之间投下交错的影子,将距离拉得很近,近到柳月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不是药味,而是阳光晒过的皂角香,混着一点淡淡的松烟墨味。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种奇异的磁性。
“你的来历。”柳月仰头看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那些……不属于寻常医者的本事?还有悬崖上那一下,你别告诉我是山里学的把式,我爷爷就是猎户,我知道真正的把式练不到那样。”
她的眼神很亮,像黑风岭上空的星子,带着执拗的认真。许峰看着她,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像平时温和的浅笑,而是从眼底漫出来的,带着点释然,又有点狡黠,像藏了很久的秘密终于找到可以说出口的人。
“我以为,你更关心另一件事。”他说。
“什么?”柳月愣了愣。
许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耳边的碎发——那天在崖下,他扶她起来时,这缕头发缠在了他的袖口上。“比如,”他的指尖停在她耳后,带着微凉的温度,“我为什么要接你。”
柳月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尖在发烫,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那是……”她想说“你是医者,见死不救说不过去”,可话到嘴边,却被许峰眼里的光堵了回去。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责任,只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沉甸甸的在意。
“因为你是柳月。”许峰的指尖滑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很暖,带着常年握手术刀和毛笔的薄茧,触感粗糙却让人安心。“不是因为你是药铺的合伙人,不是因为你懂草药,只是因为你是柳月。”
药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桂花落在地上的声音。柳月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想起很多零碎的片段:她发烧时,他守在床边换了一夜的湿帕子,指尖搭在她腕上,比体温计还准;她随口说想吃城南的糖糕,第二天一早,他就提着油纸包回来,糖霜沾在他的袖口上;还有那次她被地痞骚扰,他明明可以一拳打趴对方,却只是挡在她身前,温和地说“有话好好说”,可那一刻,他身上的气场让三个地痞吓得直哆嗦。
这些片段像散落的珠子,此刻被他一句话串成了项链,闪着温润的光。
“所以,你到底是谁?”柳月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你是不是早晚要走?像那些走南闯北的郎中,待够了就换个地方,留下一摊子药……”
话没说完,就被许峰轻轻打断了。他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贴着她的额头,气息落在她的鼻尖上,带着桂花香的清冽。“我不走。”他说,眼神认真得像在发誓,“至少,在你赶我走之前,我不会走。”
柳月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想后退,却被药柜挡住了退路。许峰的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让她挣不开。“可你……”
“我是许峰。”他突然说,语气带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曾在太医院待过三年,因为犯了错被赶出来;学过几年防身的功夫,为了保命;来这小镇,是因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唇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听说这里有个叫柳月的姑娘,把一家快倒闭的药铺经营得有声有色,我想来看看。”
柳月愣住了。太医院?她从没问过他的过去,只当他是个落魄的医者。可他说这些时,没有丝毫避讳,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仿佛那些荣耀与落魄,都只是为了让他走到这里的铺垫。
“看我?”她下意识地问。
“嗯。”许峰笑了,眼里的光比夕阳还亮,“看你是不是真像传闻里那样,能把黄连熬出甜味来。”
柳月的脸颊彻底红了。她知道自己的名声——镇上的人都说她“太硬”,不像个姑娘家,做生意时寸步不让,遇到无赖也敢拿着扁担追三条街。可在他眼里,这居然成了“把黄连熬出甜味”。
“那你看清了吗?”她抬起下巴,故意板起脸,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许峰看着她,慢慢松开她的手腕,转而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将她的手整个裹住。“看清了。”他说,语气郑重又带着点戏谑,“看清了我的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谁、谁是你妻子!”柳月猛地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心跳像要撞开喉咙,脸上的热度烫得能煎鸡蛋。
“你啊。”许峰低下头,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额头,声音里的笑意像化不开的蜜糖,“从你默许我留在药铺,从你分给我一半的账本,从你在悬崖上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死死攥着那株紫焰草——因为我说过它能治张婶的咳疾——的时候起,你就跑不掉了。”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柳月心里那把锁。原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那些刻意忽略的默契,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长成了盘根错节的藤蔓,将两个人缠在了一起。
窗外的最后一点天光也沉了下去,药房里渐渐暗了下来。许峰没有点灯,只是握着她的手,在昏暗中看着她的眼睛。“所以,柳月姑娘,”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浸在温水里,“现在,你还想知道我是谁吗?”
柳月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映出的自己的影子,突然笑了。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掌心,带着点小女儿的娇蛮:“不想了。”
“哦?”
“因为你说了,你是我的丈夫。”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里的狡黠和认真搅在一起,像撒了把星星,“这话我记住了。以后要是敢反悔……”
“怎么样?”
“我就把你配药的手捆起来,让你一辈子只能给我碾药。”
许峰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震动着胸腔,传到她的掌心里,带着让人安心的频率。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按在药柜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好啊,一言为定。”
药房外,桂花还在簌簌地落,药香和花香缠在一起,像熬了很久的蜜。那些没说出口的过往,那些藏在身手里的秘密,在此刻都成了多余的注脚。重要的是,他握着她的手,她靠着他的肩,在这小小的药铺里,在渐浓的夜色里,终于敢承认——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你是谁”,而是“你是我的”。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