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大朝会。
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百官列班时,不少人都在偷瞄前排——德保站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但仔细看,能发现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富宁安站在他斜后方,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朝珠。
沈近思站在都察院队列里,面色肃穆。他袖中揣着梅毂成昨夜送来的证据,沉甸甸的,像块烙铁。
“皇上驾到——”
三呼万岁,胤禛在龙椅上落座,目光扫过下面,在德保脸上停留了一瞬,德保下意识地垂下眼。
“有本早奏。”苏培盛的声音在大殿回荡。
一片寂静中,沈近思出列了。
“臣,左都御史沈近思,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德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臣要参劾礼部右侍郎德保、太常寺少卿富宁安、翰林院侍读学士阿灵阿、河道御史齐世武四人。”沈近思声音洪亮,“此四人勾结钦天监保章正刘禄,伪造天象观测记录,散布‘荧惑守心’谣言,诬陷镇国夫人林晚晚为妖孽,企图以此扰乱朝纲,其心可诛!”
“轰——”大殿里炸开了锅。
德保猛地抬头:“沈近思!你血口喷人!”
富宁安更是直接跪下了:“皇上!臣冤枉!臣与刘禄素不相识,何来勾结之说!”
沈近思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奏本:“皇上,臣有证据。这是钦天监监正梅毂成查获的刘禄篡改观测记录的原始文书与伪造文书对比,这是刘禄收受一千两银子的账目,银票出自永丰银号,开户人正是富宁安大人的管家富顺。”
梅毂成此时也出列:“皇上,臣可以作证。刘禄已供认不讳,承认受德保、富宁安指使,伪造‘荧惑守心’记录,散布谣言。”
胤禛面无表情:“传刘禄。”
刘禄被两个侍卫押上来时,已经面无人色。他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不等问话就磕头如捣蒜:“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是、是德大人和富大人让奴才做的!他们说……说只要事成,就保奴才升任监副……”
德保腿一软,差点瘫倒,强撑着道:“你、你胡言乱语!我何时指使过你!”
“德大人!”刘禄哭道,“您忘了?六月初十夜里,在您府上书房,您亲口说的——‘要让那林晚晚知道,有些规矩,不是她能破的’……”
大殿里死一般寂静。
胤禛缓缓站起身,走到御阶前,俯视着德保:“德保,你还有什么话说?”
德保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噗通”跪倒在地。
胤禛不再看他,转向梅毂成:“梅监正,你说说,真正的天象如何?”
梅毂成深吸一口气:“回皇上,臣执掌钦天监二十年,可以性命担保,近期绝无‘荧惑守心’之象!相反,臣观测到紫微垣明堂星格外明亮,此乃主贤才得用、国运昌隆之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洪亮:“臣还要说,镇国夫人所授格物之学,与天文观测实则相通!臣近日研读格物院刊印的《天文初探》,方知行星运行皆有规律,可用算术推算。所谓‘天象示警’,多是无知者牵强附会!”
这话一出,连沈近思都惊讶地看向他。
梅毂成继续道:“臣已命钦天监生员开始学习算术、几何,并制作了新式观测仪器。往后天象预报,当以精算为准,不再妄言吉凶!”
“说得好。”胤禛点头,“这才是一心为国的臣子该有的样子。”
他走回御座,坐下:“德保、富宁安、阿灵阿、齐世武四人,伪造天象,散布谣言,诬陷功臣,着革去一切官职爵位,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刘禄助纣为虐,杖一百,流放宁古塔。”
“皇上开恩啊!”富宁安瘫软在地。
侍卫上前,将四人拖了出去。哀嚎声渐行渐远。
胤禛看向众臣:“还有谁,对镇国夫人、对格物之学有异议?”
无人敢应。
“既然没有,朕就说几句。”胤禛的声音在大殿回荡,“林晚晚之功,天地可鉴。她若想争权,当初就不会熔了三百二十斤金像;她若想干政,就不会整日埋头格物院。她所求,无非是将胸中所学,用于强军富民。”
“有些人,自己不思进取,还见不得别人进取;自己不懂新学,还污蔑懂新学的人是妖孽。这是什么?这是误国!是害民!”
他站起身:“自今日起,再有诋毁镇国夫人、诋毁格物之学者,以诬陷功臣论处!退朝!”
百官退出大殿时,个个神色恍惚。
几个年轻官员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梅监正今天……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是啊,没想到他这么支持格物之学。”
“我听说,他孙子在格物院学得可好了,还自己做了个什么‘望远镜’,能看清月亮上的坑呢……”
而在养心殿,胤禛召见了梅毂成。
“梅卿今日,让朕很欣慰。”胤禛赐座。
梅毂成躬身:“臣只是说了该说的话。其实……臣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哦?”
“臣那个不成器的孙子,半年前闹着要去格物院,臣本不同意。”梅毂成苦笑,“后来拗不过他,想着让他碰碰钉子也好。谁知他去了一趟,回来就跟臣说什么‘爷爷,您知道月亮上其实都是坑么?您知道金星也有盈亏么?’”
他眼中露出光彩:“臣起初不信,但按他说的法子,用他自制的望远镜一看——月亮上果然有环形山!那一刻,臣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十年的钦天监监正……白当了。”
胤禛笑了:“现在明白也不晚。”
“是。”梅毂成郑重道,“所以臣今日在朝堂上那些话,句句发自肺腑。格物之学,不是奇技淫巧,是认识天地万物的正道。臣已决定,往后钦天监生员,都必须学算术、学几何、学格物。”
“好!”胤禛点头,“需要什么,尽管跟朕说。”
梅毂成退下后,胤禛对苏培盛道:“去格物院,把今天朝堂上的事,告诉林晚晚。”
“嗻。”
苏培盛到格物院时,林晚晚正在院子里指导几个学子做光学实验——用凸透镜聚光点燃纸片。
听完苏培盛的讲述,她只是点点头:“知道了。谢谢皇上。”
苏培盛忍不住问:“夫人,您……不生气么?他们那样诬陷您。”
林晚晚用镊子调整着透镜的角度:“生气有什么用?太阳不会因为有人说它是方的,就真的变成方的。”
她点燃了纸片,火光在她眼中跳跃:“真理就像这束光——你可以遮住它一时,但不可能永远遮住。该亮的,总会亮起来。”
苏培盛似懂非懂,但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临走时,林晚晚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小木盒:“这个,请转交梅监正。是几种新的镜片,或许对他的观测有帮助。”
苏培盛捧着木盒,感慨万千。
回到养心殿复命时,胤禛听完林晚晚的反应,笑了:“她总是这样……眼里只有那些道理,那些实验。”
他顿了顿:“不过这样也好。朝堂上这些龌龊事,不配入她的耳。”
窗外,阳光正好。
钦天监里,梅毂成收到那盒镜片,如获至宝。他立刻召集监内生员:“从今日起,咱们也学格物!老夫亲自教你们算术!”
而在京城茶馆里,风向又变了。
“听说了么?德保那几个,诬陷镇国夫人,被抓了!”
“该!我就说嘛,林先生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妖孽?”
“钦天监监正都说了,最近天象好着呢!还夸格物之学是正道!”
老王头在菜市口唾沫横飞:“我早就说过,镇国夫人那是文曲星下凡!你们偏不信!”
茶客们哄笑:“得了吧老王头,前天你还说人家是妖孽呢!”
“我、我那是一时糊涂……”老王头讪讪道。
谣言如冰雪般消融。
而格物院的灯火,依旧夜夜长明。
林晚晚在实验记录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又翻开新的一页。
对她而言,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都是要做事的一天。
至于那些风浪……
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夜空,繁星点点。
“明天该讲光的折射了。”她自言自语,继续埋首图纸。
夜还很长,路也很长。
但至少今晚,星光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