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启阳寨的青石路上还结着薄冰。
王记商队的马车裹着霜花停在寨门前,车辕上的铜铃被风一吹,叮叮当当地撞出细碎的响。
夏启立在门楼下,皮裘大氅被风掀起一角。
他望着商队最末那匹黑马——马上的护卫裹着黑斗篷,风帽压得低,只露出半张冷白的脸。
那是苏月见,自三天前跟着商队进寨,她便总缩在阴影里,唯有昨日帮着救了个摔进冰窟窿的孩子时,他才看清她眼尾那颗朱砂痣,像雪地里溅了一滴血。
启阳的盐管够!
下次带点南地的糖霜!
百姓们挤在道边,有人往车夫怀里塞热红薯,有人把自家腌的酸白菜往马车上递。
老妇人颤巍巍摸出个布包,硬塞进赶车老张手里:这是新晒的干蘑菇,给你们路上嚼。老张眼眶发红,连说使不得,却到底没推拒——启阳寨的人实在太实诚,前儿他腿冻得发僵,是寨里的医女连夜熬了姜椒汤,灌得他浑身冒热气。
夏启的目光掠过人群,又落回那匹黑马。
苏月见始终垂着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短刀的缠绳。
直到商队要启程时,她忽然抬头。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寨墙,掀动她的风帽。
夏启看清了她的眼睛——寒潭般的黑,却在与他对视的刹那,泛起极淡的涟漪。
她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微微颔首,帽檐下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耳后一点青灰色的刺青,像条蜷着的蛇。
驾——
车夫甩了个响鞭,马车开始移动。
苏月见一夹马腹,黑马长嘶着窜出队列,黑袍在风里猎猎翻卷,倒像是要追上飘走的云。
夏启望着她的背影,喉结动了动——那点青灰色的刺青,他在西境商盟的密报里见过,是某种暗号的纹路。
商队转过山坳,踪迹被雪雾吞没。
夏启刚要转身,小石头喘着粗气从驿站方向跑来,靴底碾得积雪咯吱响:少、少爷!
驿站后头的避风角,我踢着个东西!他摊开冻得通红的手,掌心里躺着枚铜牌,被雪水浸得发暗。
夏启接过铜牌,指腹刚碰到纹路便顿住了。
正面是两条蛇缠在剑上,蛇信子的刻痕细得像针,背面阴刻着个字,笔锋凌厉如刀。西秦军情司的标记。他低喃,想起上个月截获的北狄密信里,提过西秦有个代号的密探,专破边镇防务,手底下没活口。
叮——
机械音在脑海里炸响时,夏启险些捏碎铜牌。
光屏浮现在眼前,淡蓝色的字迹刺得他眯起眼:检测到境外文明信息碎片,激活隐藏模块:文明对比数据库(初级)。
材料分析匹配度:水泥成分→西秦石灰煅石法改良版,相似度78%。
他的指尖猛地收紧。
那夜酒宴,苏月见饮了半坛烧刀子,醉眼朦胧地盯着墙角剥落的灰浆,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配比......不该出现在北荒。当时众人只当她醉了,如今系统的提示却像一盆冷水——她不仅识得水泥,更清楚这技术不该在贫瘠的北荒出现!
她怕的不是我建城。夏启望着窗外商队离去的方向,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是怕我建得太快。
议事厅的炭盆噼啪响了一声,火星子溅在青砖上。
他将铜牌收进袖中,指节抵着窗棂,指腹能摸到窗纸上新糊的米浆——那是昨日小丫头们抢着帮他贴的,说要挡北风寒。
可有些人啊,比北风更冷。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驿站里,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苏月见坐在油灯下,指尖捏着半片火漆,信纸在烛火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她望着信纸上刚写的启阳寨近日动向几个字,笔尖悬在二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风卷着雪粒扑进来,吹得灯芯忽明忽暗。
她耳后那点青灰色的刺青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像条即将苏醒的蛇。
百里外驿站的窗纸被风刮得簌簌响,苏月见的狼毫在信纸上悬了三息。
烛火映得她眼尾的朱砂痣忽明忽暗,笔尖终于落下时,墨迹却洇开一团浑浊——建议刺杀四个字被墨团糊成黑块,像块淬了毒的伤疤。
她盯着那团墨迹,喉间泛起那日在启阳寨喝的粟米粥的甜。
昨日离寨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马车跑了半里地,塞给她个用粗布裹着的烤红薯,说姐姐的手比雪还凉。
现在那红薯的余温还焐在她怀里,可西秦军情司的密令却像块冰,压得她胸口发闷。
玄鸢,你是西秦的刀。师父的话在耳边响起,可她分明看见刀背映出的影子——启阳寨的铁匠铺里,老铁匠教小徒弟打制犁头时的笑;医馆前排队领药的百姓,手里攥着夏启让人改良的草药方;连寨门口那个总爱摸她马鬃的小娃,昨日还举着用水泥砌的小泥灶,说要给她烤糖饼。
狼毫地断在指节间。
苏月见突然起身,信笺被她揉成皱巴巴的纸团,在火盆里蜷成灰蝶。
火星溅在她手背,烫得她一颤,却比不过心口那股热——原来这世上真有地方,能让雪地里长出春天。
小姐?外头传来车夫老张的叩门声,该启程了,再晚要封山了。
苏月见低头整理袖扣,镜子里映出耳后那条青灰色的蛇形刺青,像被火烤化了似的模糊。
她抓起斗篷裹住自己,临出门前又摸了摸怀里的烤红薯,到底没舍得扔。
启阳寨的议事厅里,夏启捏着铜牌的手青筋微凸。
小石头缩着脖子站在案前,盯着主子紧绷的下颌线,连粗气都不敢喘。
炭盆里的红炭地裂开,夏启突然开口:你说,西秦的密探,跑到北荒来探什么?
探...探咱们的虚实?小石头挠了挠后颈,前儿马厩的老刘说,那苏护卫总往炼铁坊转悠,盯着新制的犁铧看了半柱香。
夏启冷笑一声,指节敲了敲案上的《营造法式》。
系统刚给他推送的文明对比数据还在眼前晃:西秦的冶铁技术停留在百炼钢阶段,而他让人试造的坩埚钢炉,已经能炼出比他们锋利三倍的精钢。她不是探虚实,是探生路。他突然掀开窗纸,寒风灌进来,吹得案上的密报哗哗响,西秦要东进,得先踏平北荒。
可他们没想到,北荒的雪地里,长出了能扎穿马蹄的钢刺。
小石头打了个寒颤,这才注意到主子眼里的光——像极了上次试爆火药时,火星窜上天空的刹那。从今日起,夏启抽出腰间的铜哨抛给小石头,所有商队过寨,登记三回:人、货、时辰。
尤其是陇右王记和西秦商会的,连马掌的钉痕都给我记清楚。
小石头攥紧铜哨,感觉那金属还带着主子掌心的温度。
他刚要应下,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夏启掀帘出去时,正见老驼爷牵着匹青骒马立在雪地里,那马背上绑着个蒙灰的木箱,箱角还沾着半块冻硬的糌粑。
启阳主,老驼爷搓着冻红的手,声音比北风还哑,我那车货箱落驿站了,里头装着南地的茶砖。他说着就要去解马背上的绳子,可夏启却看见他眼神在人群里飘,最后落在街角卖糖葫芦的摊子上——那是昨日苏月见驻足过的地方。
老丈辛苦。夏启扶住他的手,指腹触到老人掌心一道新结的茧,像是握过短刀的痕迹。
老驼爷浑身一震,借着拍灰的动作,往夏启手里塞了个温热的物件。
夏启低头,见是半块焦饼,饼底还沾着炉灰,却被人仔细擦过,露出里面嵌着的半颗蜜枣。
有人让我捎的。老驼爷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她说...下次见面,别再用盐换命,要用铁换局。
夏启的指尖在焦饼上轻轻一按,饼屑簌簌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金砂。
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淡蓝色光屏在他视网膜上跳动:【检测到战略术语铁换局,文明对比模块更新至15%】。
他望着老驼爷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低头咬了口焦饼——麦香混着蜜枣的甜,竟比他让人做的糖霜果子还暖。
三日后的清晨,夏启站在寨墙上望北。
阴云不知何时压了过来,像块铅灰色的幕布,遮住了原本清亮的天光。
小石头抱着一摞登记册跑上来,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主子,今日过寨的商队少了三拨,说是北山口的雪线又往下压了十里。
夏启摸了摸腰间的油皮袋,里面装着拓印的铜牌纹样,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焦饼。
他望着阴云里漏下的一线天光,忽然笑了:要变天了。
风卷着雪粒子扑上城墙,打在他脸上像小刀子。
远处传来狼嚎,混着北风的呜咽,却盖不住炼铁坊传来的叮叮当当——那是新铸的钢刀在试刃,声音清越,直穿云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