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缓缓洇染中域天穹。云海翻涌,浮岛悬空,琉璃瓦在余晖里泛着温润的碎金,檐角风铃轻颤,一声声,仿佛叩在心尖上。登天榜混战的硝烟早已散尽,擂台残痕被灵雨悄然洗去,只余青石微凉、剑气余韵,在空气里凝成薄而清冽的霜意。叶馨云站在廊下,素白裙裾沾着几缕未干的雾气,发梢微湿,额角一道浅浅红痕——那是最后一式“流萤破阵”时,对手剑锋擦过留下的印记,不深,却像一粒朱砂痣,无声诉说着她未曾退却的倔强。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那处,指尖微凉,心却滚烫。伤?不过是皮相之痕,筋骨未损,灵脉通畅,丹田内那一簇红莲业火,依旧静静燃烧,澄澈如初。真正灼烧她的,是离别太久的思念,是夜半入梦时姐姐指尖拨动古琴的余音,是玄音宗山门前那株百年玉兰树下,叶晚歌为她簪花时低垂的眼睫,与鬓边一缕被山风拂乱的乌发。
于是,她没回自己那间临水的小筑,也没去听执事长老冗长的战后复盘,只将一枚青玉令牌往袖中一敛,足尖轻点,如一只掠过水面的白鹭,翩然掠向中域东隅——那里,有一座名为“栖梧小院”的静舍,门楣上悬着一方素木匾,无字,唯刻一尾衔枝凤鸟,羽翼舒展,姿态温柔。那是叶晚歌亲手所刻,也是她在这片强者如林、规则森严的中域,为自己、也为妹妹悄悄辟出的一方柔软疆域。
推门时,风铃轻响,如一声久违的叹息。屋内檀香氤氲,不浓不淡,恰似姐姐惯有的气息——沉静,微苦,底子却暖。窗边,叶晚歌正伏案抄经。
一袭月白广袖长裙,腰身纤细如初春新柳,乌发松松挽作飞仙髻,斜插一支素银衔珠步摇,随着她手腕轻移,珠子便在光下漾开细碎涟漪。她听见动静,并未抬头,只将笔尖悬停于宣纸之上,墨珠将坠未坠,悬成一颗幽微的星。
“阿云来了。”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际,却让叶馨云眼眶骤然一热。
她快步上前,裙裾扫过青砖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她只是蹲下身,将脸颊轻轻贴在姐姐搁在案上的手背上。那只手清瘦,指节分明,腕骨处一道极淡的旧痕——是幼时为护她挡下妖兽利爪留下的印记,如今已褪成月牙似的浅痕,却比任何契约更深刻地烙在叶馨云心上。
“姐姐……”她唤得极轻,尾音微微发颤,仿佛怕惊扰了这久别重逢的薄雾,“我好想你。”
叶晚歌终于搁下笔。墨迹未干的《清心咒》在纸上蜿蜒,字字端凝,力透纸背。她俯身,用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一遍遍抚过妹妹的发顶,动作轻柔得如同梳理初生的蝶翼。指尖触到那道微红的额痕,她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只将掌心覆上去,温热的灵力如春溪般潺潺渗入,抚平那一点微灼。
“傻丫头,”她声音里含着笑,眼底却浮起薄薄一层水光,“登天榜上刀光剑影,倒先学会把‘想’字刻在脸上,让人一眼就瞧见了。”
叶馨云仰起脸,眼睫上还沾着一点未落的湿意,却已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可我不想藏啊。想就是想,像山泉想奔向大海,像新竹想刺破云层,像……”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姐姐腕间那道旧痕上,声音忽然低下去,却更沉,“像我永远记得,七岁那年雪夜,你把我裹在狐裘里,背着我踏雪十里,去寻一味能续我断脉的雪魄草。那时你肩头全是雪,睫毛上结着冰晶,可你喘着气说:‘阿云别怕,姐姐的骨头硬,摔不坏,你的命,得好好活着。’”
叶晚歌的手顿住了。她望着妹妹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烛火,也映着自己模糊的倒影。良久,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牵起妹妹的手,引她至窗下软榻。窗外,一株老梅正悄然吐蕊,暗香浮动,沁入肺腑。
“来,坐。”她取过一只青瓷小炉,炉中炭火微红,架上陶壶咕嘟轻响,水将沸未沸。她执壶注水,水流如练,注入两只素瓷盏中,茶汤澄澈,浮着几片嫩芽,清香袅袅,是玄音宗后山特有的“漱玉春”。
“先喝口茶,压压风尘。”她将盏递来,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暖意。
叶馨云捧盏,暖意从指尖蔓延至心口。她看着姐姐,看着她眉宇间沉淀下来的从容,看着她眼底那抹历经风雨却愈发温润的光,忽然觉得,这方寸小院,竟比登天榜上万丈荣光更令人心安。
“姐姐,”她捧着茶盏,声音轻缓下来,像怕惊扰了这满室宁谧,“你近来……可好?玄音宗的山风,可还像从前那样凛冽?玉兰树下的石阶,可还滑?楚伯伯他……可还总在晨课前,用竹枝敲你手心,说你指法太僵,弹不出‘松风’的清越?”
叶晚歌笑了。那笑容如月华初升,清辉漫溢。她指尖拈起一片飘落的梅瓣,置于掌心,任它随呼吸微微起伏。“山风依旧凛冽,可我已不再怕冷了。”她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中域高耸的云墙,落向遥远的玄音宗,“玉兰树下的石阶,我日日去扫,扫得比从前更勤。不是怕滑,是怕哪日你突然回来,踩着湿滑的苔痕跌倒——这念头,比任何护体灵诀都管用。”
她顿了顿,指尖轻捻梅瓣,那点粉白在她掌心微微颤动。“师尊……”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温柔的弧度,“他昨夜还传音给我,说你登天榜上那一式‘寒江锁月’,虽形似古谱,但内蕴的‘破’字诀,竟隐隐有几分他年轻时独创的‘裂空指’的神韵。他老人家难得夸人,说完还特意补了一句:‘告诉那小丫头,下次来玄音宗,带三坛‘醉松风’,我教她怎么把‘破’字,破得更有章法。’”
叶馨云怔住了,随即笑得肩膀直抖,眼角沁出晶莹:“楚伯伯他……他竟还记得‘醉松风’!那酒埋在后山寒潭底下,连我师兄林寻偷尝一口都被我师父沈砚岑罚抄了三遍《修仙律典》!”
“可不是?”叶晚歌眼中笑意更深,如投入石子的春水,“林寻那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把你当眼珠子护着。你闭关炼化宝物那三个月,他日日守在你洞府外的梧桐树上,说是替你驱赶觊觎宝物的赤喙雀。我过来看你的时候瞧见,他头发上还沾着两片梧桐叶,活像只笨拙的护巢鸟。”
提起林寻,叶馨云眸光倏然柔软,仿佛有暖阳融雪。“师兄他呀……”她声音里浸着蜜糖般的甜意,“每次我练剑稍有懈怠,他便提着一篮刚摘的‘凝露果’来,果子上还带着晨露,颗颗饱满。他不说教,只把果子放在我案头,自己坐在门槛上磨剑,剑锋在晨光里一闪一闪,像在替我数着时光。我若偷懒,他磨剑声便慢三分;我若咬牙苦练,那剑鸣便清越三分。他从不言爱,可那剑鸣,就是他写给我的、最长的情书。”
叶晚歌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温润的釉面,仿佛在描摹那个沉默少年挺拔的轮廓。“还有沈砚岑师尊,”叶馨云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恋,“他待我,不像师尊,倒像……像一位不知疲倦的父亲。我灵根初显时,他亲自为我引九天星辉入脉,星芒灼肤,痛彻骨髓,我哭得昏天黑地,他却一直握着我的手,掌心滚烫,声音却稳如磐石:‘疼,就喊出来。哭,就哭够。可阿云,你要记住,这世上最锋利的剑,从来不在鞘中,而在你自己的骨血里。’”
她捧起茶盏,小小啜了一口,茶香清冽,仿佛又尝到了那夜星辉入脉时,师尊掌心的温度与话语的重量。“后来我筑基遇劫,心魔丛生,幻象里全是幼时那场灭门大火……是他以自身精血为引,燃起一盏‘明心灯’,灯焰纯青,照彻我识海最幽暗的角落。灯芯燃尽时,他鬓角添了第一缕霜色。可他笑着摸我的头,说:‘小弟子,你看,心灯亮了,火就烧不到你心里去了。’”
窗外,梅香愈浓,悄然沁入茶烟。叶晚歌凝望着妹妹眼中跳跃的、被回忆点亮的微光,那光芒如此鲜活,如此坚韧,仿佛能刺穿所有过往的阴霾。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抚妹妹的脸,而是轻轻拂过她束发的素银簪——那是林寻亲手锻打,沈砚岑师尊以灵火淬炼,簪头一朵小小的、栩栩如生的青莲。
“阿云,”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你可知,你同我说这些时,眼睛里亮着的光,比登天榜榜首的耀世金芒,更让我安心。”
叶馨云一怔,随即低头,看着自己映在茶汤里的倒影——那里面,一双眼睛果然亮得惊人,盛着星光,盛着火焰,盛着被珍视、被守护、被全心全意托举着长大的笃定与光芒。
“因为……”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像两泓映着晴空的深潭,“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得多高,飞得多远,只要回头,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那灯,是姐姐的琴音,是师兄的剑鸣,是师尊的掌温,是林澈那小子偷偷塞给我的、通宵熬夜给我炼制的丹药,是孙宁熬了整夜、只为帮我调和药性、熬得双眼通红的‘凝神汤’……”
她掰着手指数着,声音渐次清亮,如珠落玉盘:“林澈总说我太拼,每次我受伤,他必提着一匣子‘疗伤丹’堵在我房间门口,丹药泛着奇异的蓝光,是他翻遍三十六卷古籍、试了七十二种灵草才配出来的。他嘴上骂我‘不要命的傻子’,可我半夜练功走火入魔,第一个破门而入、用‘镇魂曲’稳住我心神的,也是他。”
“孙宁呢?”叶馨云唇角弯起狡黠的弧度,“她表面嫌弃我‘灵力暴烈如野马’,可每次我冲击瓶颈,她必守在我身边,手里捏着七枚‘定心针’,针尖上缠着她自己炼化的、最柔和的‘静心丝’。她说:‘叶馨云,你横冲直撞可以,但撞墙之前,得让我先把墙垫软了。’——她垫的不是墙,是我的命。”
叶晚歌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将妹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那双手,曾因修炼而布满薄茧,此刻却在烛光下透出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的生机。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微寒的傍晚,她抱着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妹妹,在叶家后山的悬崖边踱步。那时妹妹的小手攥着她一缕头发,攥得那样紧,仿佛那是她漂浮于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而今,那浮木早已长成了参天巨木,枝繁叶茂,荫蔽四方,却依然记得,自己最初是如何被一双温柔的手,稳稳托起,送向天空。
“阿云,”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悠长的喟叹,却又重得如同磐石落地,“你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炫耀你的光芒,对吗?”
叶馨云摇头,发间青莲簪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不是。”她望着姐姐,目光坦荡而澄澈,“我是想告诉你,姐姐,我没有在孤军奋战。我所有的‘破’,都有人替我守住‘立’的根基;我每一次向上攀援,身后都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默默托举。他们爱我,不是因为我多强,而是因为……我就是我。那个会为一朵野花驻足,会为一句诗落泪,会笨拙地学着去爱、去守护、去成为光的叶馨云。”
烛火轻轻一跳,将姐妹俩交叠的身影,温柔地投在素白的墙壁上,融成一片无法分割的、温暖的墨色。
叶晚歌久久凝望着那影子,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叶馨云猝不及防的事——她忽然起身,走到墙边那只古朴的紫檀琴匣前。匣盖开启,露出一张通体漆黑、琴弦却泛着幽蓝冷光的古琴。琴身无纹,唯在龙池之下,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栖梧。
她并未落座,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琴弦。没有奏曲,只是一记极轻、极缓的泛音。
“叮——”
一声清越,如寒潭坠玉,瞬间涤荡了满室茶烟与絮语。那声音并不宏大,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喧嚣,直抵心扉深处,仿佛一道无声的指令,唤醒了沉睡的共鸣。
叶馨云的心,毫无预兆地剧烈一跳。她认得这声音。这是玄音宗失传已久的《栖梧引》的起始音,是叶家血脉相传、唯有至亲才能触发的、最本源的灵契之音。传说,此音一出,纵隔万里山海,血脉相连者亦能心神微颤,如闻故园钟鼓。
叶晚歌转过身,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像两簇温柔而坚定的火焰。“阿云,”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力量,“你告诉我你有多好,有多被爱。那么,现在,轮到我告诉你,我有多好,有多被爱。”
她走回榻边,重新坐下,将妹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那掌心温热,脉搏沉稳有力。“玄音宗的山风再凛冽,也吹不散我琴房里终年不散的松墨香。师尊他……”她唇角微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俏皮,“他罚我抄经,却总在我抄错第三遍时,用朱砂笔在我错字旁,画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那是你小时候最爱的玩偶。他不说破,我也不点破,我们心照不宣地,把对你的思念,藏进一笔一划的墨痕里。”
“至于玉兰树下的石阶……”她目光悠远,仿佛又看见那株苍劲的老树,“我日日去扫,不仅为防你跌倒。更是因为,那石阶缝隙里,每年春天,都会钻出一丛极小的、淡紫色的‘忘忧草’。师尊说,那是你出生那年,他亲手撒下的种子。他说,草木有灵,它们记得你,所以年年不忘开花。我扫阶,是扫去尘埃,也是拂去时光的浮灰,让那些小小的、倔强的紫色花朵,永远清晰地,开在我脚下。”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妹妹掌心的纹路,那纹路蜿蜒,像一条奔涌不息的河。“阿云,你问我过得如何?我很好。好得超乎想象。”她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因为我知道,我守护的,从来不只是我自己。我守护的,是你未来归来的每一级台阶,是你疲惫时可以倚靠的每一寸屋檐,是你生命里所有未曾言说、却始终存在的‘理所当然’。”
窗外,梅香如潮,无声漫过窗棂,温柔地包裹住这对相拥的姐妹。烛火稳定地燃烧着,将她们的身影投在墙上,那影子不再仅仅是墨色,仿佛被梅香浸染,透出温润的、近乎琥珀的光泽。
叶馨云没有说话。她只是将额头,更用力地、更长久地,抵在姐姐的肩头。那里有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有岁月沉淀的温柔,有无需言说的承诺,有比登天榜金榜题名更恒久、更辽阔的荣光——那是血脉深处,永不熄灭的灯。
原来,所谓思念,并非单薄的线,而是经纬交织的锦缎;所谓成长,并非孤身攀援的绝壁,而是无数双手共同托举的、通往星辰的阶梯。而最深的爱,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宣言,而是姐姐腕上那道旧痕的无声诉说,是师兄磨剑时清越的节奏,是师尊鬓角新添的霜色,是林澈匣中泛着蓝光的膏药,是孙宁熬红双眼的药炉,是玄音宗石阶缝隙里,年年不败的淡紫忘忧草。
暮色彻底沉落,星子悄然缀满天幕。栖梧小院的灯火,却比任何时候都更亮,更暖,更像一颗,静静燃烧在浩瀚星河之下的、人间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