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馨云的心跳,像被春溪撞了一下——轻、快、微颤,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回响。
她指尖悬在那枚蛋上方寸之间,不敢触碰,却又舍不得收回。蛋壳温润如凝脂,泛着极淡的青灰光泽,仿佛裹着一层将醒未醒的雾气。它静静卧在紫檀托盘里,不发光,不发热,却像一颗沉入深潭的星子,无声地牵引着她的神魂。叶馨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不是悲伤,不是惊惶,而是一种近乎宿命的熨帖。仿佛她曾用整片月光为它织过襁褓,用整季春风为它守过长夜;仿佛她曾在某段被时光抹去的岁月里,一遍遍唤它“小青”,而它总以一道细弱却执拗的雷光作答。
可记忆是空的。
空得令人心慌。
她翻遍识海,只余下雪原般的寂静。没有名字,没有过往,没有来路——唯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在血脉里奔涌,在灵台深处低语:它认得她,她也本该认得它。
思绪如丝线缠绕,越收越紧,越缠越软……不知何时,窗外的暮色已悄然漫过窗棂,烛火在案头轻轻摇曳,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她倚在软榻上,睫毛垂落,呼吸渐沉,意识如舟离岸,缓缓滑入幽邃梦境。
梦里有光。
不是烈日灼灼,也不是月华清冷,而是一种温煦的、带着奶香的暖光,从穹顶倾泻而下,洒在青石铺就的小院里。院角一株老梨树,枝桠虬劲,花开如雪。树影下,一个小小身影正踮着脚,努力把一枚用草茎编成的歪斜蝴蝶,别在她裙裾的褶皱上。
“姐姐……”
声音稚嫩,像初春破土的笋尖,脆生生,软糯糯,还带着一点鼻音。
她想低头看清他的脸——可无论她如何俯身、如何伸手,那张脸始终被一层流动的光晕笼罩,模糊得如同隔着晃动的水幕。可奇怪的是,她竟不焦灼。她只是站着,任那声“姐姐”一遍遍落进心湖,漾开一圈圈温热的涟漪。那不是称呼,是烙印;不是呼唤,是归途。她知道,这孩子是她心尖上剜下来的一块肉,是她曾以命相护的星辰,是她遗落在光阴裂缝里的半截年少。
然后,声音断续起来,像风掠过断弦:
“姐姐……我们……马上就能见面啦……”
最后一个“啦”字拖得极长,尾音却倏然消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在半空。
叶馨云猛地睁眼——
窗外,天光未明,室内唯有残烛将熄,一豆微光在墙上投下她单薄而晃动的影子。胸口像被掏空了一块,冷风直灌而入,冻得她指尖发麻,喉头哽咽,眼眶滚烫。她抬手按住心口,那里空荡得发疼,仿佛刚送走一位至亲,却连他的名字都未能记住。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锦被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她没擦,只是静静地躺着,任那钝痛在四肢百骸里缓慢游走,像一场无声的潮汐。
片刻后,她忽地坐起,目光扫向案头沙漏——
细沙已流尽大半,琉璃罩内,两道刻痕清晰映着微光:巳时三刻。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了吗!!”
一声低呼,短促如裂帛。那点脆弱瞬间被斩断,像利刃劈开晨雾。她掀被下榻,赤足踩在微凉的地砖上,寒意刺骨,却让她彻底清醒。狐裘滑落肩头,她甚至来不及披好,只随手一拢,便已盘膝坐于蒲团之上,脊背挺直如松,双手结印,引气入脉——呼吸之间,丹田微热,灵力如溪流般汩汩涌动,冲刷着方才梦中残留的怅惘与虚空。
“怎么睡着了?”她对自己低语,声音清冽,带着一丝自嘲的锋芒,“作为一个合格的卷王,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睡觉呢?”
话音未落,周身灵力已如银鳞乍现,悄然流转。窗外,第一缕天光正刺破云层,温柔地吻上她垂落的睫羽——那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却已映出比晨光更亮的光。
次日清晨,北域的寒,是活的。
它裹挟着雪粒,如无数细小的银针,簌簌敲打青云楼的窗棂,又顺着雕花缝隙钻入,留下清冽凛冽的痕迹。檐角垂下的冰棱,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剔透、坚硬、沉默,像一排排凝固的叹息。
叶馨云裹紧肩头那件火狐裘,绒毛柔软丰盈,暖意却只浮于表面。真正的暖,来自她袖中悄然运转的《九霄引雷诀》——经脉里,一道细若游丝的银色雷光正蜿蜒游走,所过之处,寒气尽退,血流微沸。她随沈砚岑步出楼阁,足下青石微滑,呵出的白气在冷冽空气中迅速弥散,像一句未及说完的诺言。
街道上,修士们裹着厚衣匆匆而过,斗篷翻飞,剑穗轻扬,眉宇间俱是风霜淬炼出的沉静。叶馨云目光掠过他们,最终停驻在师尊清瘦的背影上,忍不住开口:“师尊,南羽大师的山谷……离这里远吗?”
沈砚岑未回头,只抬手一召——
一艘飞舟自云隙间无声滑落,通体墨玉所铸,舟身线条流畅如游鱼,表面浮动着极淡的隐匿符纹,仿佛将整片风雪都吸进了它的肌理。它静静悬停,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自有山岳般的沉稳。
“不远,半个时辰便到。”他踏上舟首,玄色衣袍在风中微扬,回头见叶馨云尚在张望,眸光微柔,补了一句:“南羽性子清冷,却最惜才。你若对炼丹感兴趣,可多向他请教。”
“好的师尊,我知道啦。”她应得轻快,足尖一点,跃上飞舟。甲板微凉,她立定,长发被风拂起,目光已投向远方——那里,风雪正被一道无形的界域温柔推开,露出苍茫山野的轮廓。
飞舟破开风雪,低空掠行。下方,银装素裹的沟壑渐渐舒展为起伏的丘陵,雪线之上,松柏如墨,雪线之下,山势渐柔。不多时,一片被暖光笼罩的山谷赫然撞入眼帘——谷口氤氲着淡青色的药雾,如轻纱缭绕;雾中,成片灵植田错落铺展,灵稻垂穗,灵茶吐芽,灵芝撑伞,竟透出几分江南水乡的温润婉约,与北域的肃杀截然不同,仿佛天地在此处悄悄换了一副心肠。
飞舟轻巧落地,谷口平地上积雪未融,却松软如絮。几乎就在舟身停稳的刹那,一道身影已自雾中缓步而来。
月白炼丹袍,广袖垂落,行走间不见丝毫烟火气。面如冠玉,眉梢微扬,慵懒中自有三分疏朗;腰间一枚古玉佩,其上丹纹密布,似有星河流转,隐隐透出温润丹香,沁人心脾。正是九品炼丹大师——南羽。
他目光如清泉,第一眼便落在叶馨云身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佩边缘,眼中掠过一丝极淡、却极锐的讶异:“这便是沈兄的高徒?天雷灵根,空间剑道初成……果然是块好料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珠落玉盘,清越入心。
沈砚岑上前,并肩而立,唇角微扬:“她刚在拍卖会拍下星陨铁,正好带你这山谷的灵泉淬炼一番。”
叶馨云连忙躬身,礼数周全:“晚辈叶馨云,见过南羽大师。”
“不必多礼,”南羽摆了摆手,笑意浅淡却真诚,“叫我师伯就行。”说罢,转身引路,袍袖轻拂,药雾如分水般向两侧退开,“我这山谷虽小,灵泉与药田倒是齐全。你们随我来。”
谷内,温度骤升。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暖意,混着泥土、青草与灵药特有的清苦芬芳。叶片上犹沾着未化的雪粒,在暖光里晶莹剔透,却丝毫不损其翠色,反而衬得那绿意愈发鲜活欲滴,仿佛每一片叶子都在呼吸,在低语,在吐纳着大地最本真的生机。
路过一处炼丹房,门帘忽被掀开——
一个身着青色炼丹服的少年疾步而出,手中攥着一把新采的凝露草,草叶上还滚动着剔透的露珠。他眉目清朗,眼神亮得惊人,声音清亮如裂帛:“师尊!您回来啦!”目光一转,瞥见沈砚岑与叶馨云,眼睛瞬间亮如星子,快步凑近南羽身边,毫不掩饰好奇地打量着叶馨云:“这位是?”
“这是沈道尊的弟子叶馨云。”南羽介绍道,又转向叶馨云,“这是我的弟子林澈,五品炼丹师。”
林澈?
叶馨云心头微动,如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细微涟漪。原书里那个总爱叼着草茎、笑嘻嘻为凤晚炼制疗伤丹的少年炼丹师……竟在此时此地,以这般鲜活的姿态撞入她的世界。命运之线,原来早已悄然交织,只是她此前未曾察觉。
林澈已自来熟地凑到她身侧,语速快得像雀鸟啄食:“叶师妹!我听师尊说过你!二十岁的元婴期,还能引动上古雷霆剑——也太厉害了吧!你是怎么修炼这么快的?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诀?”他个子略高,说话时微微俯身,眼眸亮晶晶的,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仰慕,毫无机心。
叶馨云怔了怔,随即莞尔,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只是运气好,遇上了师尊,还有些奇遇,以及……足够的修炼资源罢了。”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林澈脱口而出,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他正欲再问,却被南羽一道不动声色的眼刀轻轻截住。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声音却偏偏清晰可闻:“听说雷霆剑能引动天雷……师妹,你下次练剑,能不能叫上我?我还从没见过天雷淬炼剑身呢……”
南羽无奈摇头,转向沈砚岑,语气里带着宠溺的纵容:“这孩子话多,让沈兄见笑了。”
沈砚岑望着眼前这一老一少、一静一动的师徒,又瞥了眼叶馨云与林澈之间自然流淌的亲近气息,眼底笑意渐深,温声道:“少年人活泼些好。”
几人穿过灵植田,田埂蜿蜒,药香愈浓。终于,一座古朴的炼丹殿出现在视野中央。殿内暖炉烧得正旺,红焰跳跃,驱尽寒意。靠墙的紫檀架子上,丹瓶琳琅,或青或碧,或赤或金,瓶身皆刻有细密丹纹,静默中蕴藏着千变万化的药理乾坤。
南羽引他们在蒲团上坐下,侍女奉上灵茶。茶盏是暖玉所制,入手温润,恰如初春解冻的溪水。茶汤澄澈,呈淡绿色,浮着几点细碎的灵芝茸,入口微苦,继而回甘,一股温润药香顺着喉间滑入经脉,如春水涤尘,将北域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悄然化去。
“叶丫头,”南羽端着茶盏,目光温煦,落在她腰间那柄古朴剑鞘上,“你既拍下星陨铁,想必是要修复佩剑?”
叶馨云心头一热,忙道:“是!师伯,这星陨铁燥气极重,晚辈正愁无处调和……”
“我这山谷的灵泉,”南羽放下茶盏,声音沉静如古井,“蕴含精纯水系灵力,至柔至韧,恰好能中和星陨铁的暴烈之气。你若需要,随时可用。”
“多谢师伯!”她声音微颤,真心实意。
“你先别急着谢我。”南羽唇角微扬,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本泛黄古籍,纸页边缘已微微卷曲,封皮上朱砂题着四个古拙小篆——《雷系炼器辅丹录》。他递过来,指尖拂过书页,那凹凸的丹纹仿佛在呼吸:“这是我早年游历诸界,搜集雷系秘典,亲手整理誊抄的。里面记载了以丹养器、以药淬雷的法门,或许……能帮你修复那柄雷霆剑。”
叶馨云双手接过,指尖触到那微糙的纸页与凸起的丹纹,仿佛触到了一段被时光珍藏的智慧与心意。感激如潮水漫过心堤,她刚欲开口,林澈已按捺不住,兴奋地凑近:“师妹!我也会炼制辅器丹!上次我给师尊的佩剑淬过一次,效果可好了!你要是不嫌弃,我帮你炼几炉?”
南羽闻言,眸光微闪,似有深意掠过,却只看似不经意地一笑,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你最近不是总说想出去历练吗?正好叶丫头也到了历练的时候了……你们二人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风,悄然拂过殿角铜铃,叮咚一声,清越悠长。
那声音里,仿佛有命运之轮,开始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