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京祈回东宫时,天已微亮,晨雾像一层薄纱裹着宫墙,连檐角的铜铃都透着寒意。
他遣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走进寝殿,却毫无睡意,只是坐在窗边,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的玉扣——那是幼时楼昭亲手为他系上的,边角被岁月磨得温润,此刻却凉得刺骨。
他终究还是躺了下去,却不敢闭眼。
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楼昭熟睡时的模样,眼角的红痣沾着玫瑰香,轻声唤他“太子哥哥”,可转瞬间,那鲜活的面容就变得枯槁苍白,躺在冰冷的病榻上,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倦意终究袭来,他浅浅坠入梦乡,却踏入了上一世最痛的那场噩梦。
梦里是隆冬腊月,漫天飞雪,刮得人睁不开眼。
他冲进楼府的内院,寒气顺着衣领往里钻,却抵不过心底的冰寒。
寝殿里燃着炭火,却暖不透半分死寂,药味浓得呛人,盖过了她身上曾有的、极淡的玫瑰香。
楼昭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垂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颤动。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榻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怕一碰就碎。
“昭昭……”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你看看我,我是太子哥哥,我来看你了。”
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盛满星光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一片浑浊的灰白,连聚焦都做不到,却依旧朝着他的方向,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溢出一丝微弱的气息。
“太……子……哥……哥……”
断断续续的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温京祈的心里,疼得他几乎窒息。
他连忙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冰,没有一丝温度,指尖已经开始泛青。
他紧紧攥着,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却只能感受到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像指间的沙,怎么握都握不住。
“不要……不要离开我!”
他崩溃地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哭腔。
“昭昭,求你,不要走!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冷淡,不该让你一个人扛着病痛,我不该……”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泪水混合着鼻涕滑落,砸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却没能焐热半分。
他俯身,将她轻轻拥进怀里,她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轻得像随时会消失,和他白天抱着的、带着玫瑰香的温热身躯截然不同。
“我还没娶你……我们还要大婚,还要一起吃蜜饯,还要……”
他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
“你说过要永远叫我太子哥哥的,你不能食言……昭昭,求你,再撑一会儿,太医马上就来,马上就好……”
可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遗憾,一丝不舍,然后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从他的掌心滑落,砸在锦被上,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却像惊雷一样,炸碎了温京祈的世界。
“昭昭!昭昭!”
他疯狂地摇晃着她的身体,声音嘶哑得快要裂开,可怀里的人再也没有回应,只有渐渐冰冷的身躯,和越来越浓的药味,提醒着他——他又一次失去她了。
“不要!不要离开我!”
一声绝望的嘶吼,温京祈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里衣,顺着脊背往下淌,黏腻得让人难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目光死死盯着空荡荡的床榻,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耳边还回荡着梦里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她最后那声微弱的“太子哥哥”。
寝殿里一片昏暗,晨光还未穿透窗纸,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亮,映出他苍白的面容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满是冰凉的泪水,指尖还残留着梦里那刺骨的寒意,和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触感。
是梦。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梦。
昭昭还活着,她在楼府,睡得很安稳,身上带着清甜的玫瑰香,还在梦里叫他“太子哥哥”。
可那噩梦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心悸。
上一世的痛,上一世的遗憾,上一世的绝望,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蚀骨噬心,让他无法呼吸。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恐惧,无法忍受哪怕多一天的等待,更无法忍受再次失去她的可能。
他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昨夜早已遣退了所有宫人,寝殿里静得只剩他粗重的呼吸声,连一丝多余的人影都没有。
寒气顺着脚心往上窜,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丝毫压不下心底翻涌的恐惧与急切。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指尖因为极致的颤抖而泛白,抓起笔杆时,指腹与冰凉的木质笔杆摩擦,竟生出几分刺痛感。
砚台里的墨汁还带着余温,是昨夜宫人睡前备好的。
他蘸满墨汁,手腕抖得愈发厉害,墨滴顺着笔尖滑落,在洁白的宣纸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极了梦里砸在楼昭手背上的泪珠。
“恳请父皇母后,提前儿臣与楼家嫡女楼昭的婚期。”
每一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笔画时而凝滞、时而用力过猛,甚至有几处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墨水晕开,模糊了字迹。
可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将这句话刻在宣纸上,仿佛这不是一道奏折,而是他写给命运的赌约——赌这一世,他能护她周全。
赌这一次,他不会再失去她。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再也支撑不住,笔杆“啪”地一声掉落在书案上,墨汁溅得他手背上都是。
他扶着书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宣纸上,与墨晕交融在一起。
寝殿里依旧寂静,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晨鸟啼鸣。
他垂眸看着那行歪扭却坚定的字迹,眼底的红血丝愈发浓烈,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残留着梦里握住楼昭冰冷手腕的触感。
不行,不能等。
哪怕父皇母后会质疑,哪怕朝臣会议论,哪怕婚期仓促得来不及准备,他也不能再等了。
多等一天,就多一分恐惧,多一分失去她的风险。
他要尽快把她接到身边,放在自己能看到、能摸到、能时刻守护的地方,再也不让她独自面对病痛,再也不让她像梦里那样,在冰冷的病榻上,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叫他“太子哥哥”。
他伸手,用衣袖胡乱擦了擦手背上的墨渍,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写满执念的宣纸,吹干上面的墨痕。
纸张因为被汗水和墨汁浸染,变得有些发皱,却承载着他两世以来最迫切的愿望。
他赤着脚,快步走到殿门口,朝着外面扬声唤道:
“来人!”
声音因为刚从噩梦中醒来,还带着沙哑的哭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守在殿外的随从听到传唤,连忙快步进来,见自家殿下赤着脚站在殿内,衣衫湿透,手背上满是墨渍,眼底满是惊愕,却不敢多问,连忙躬身行礼:
“殿下。”
“立刻将这份奏折送往御书房,务必亲手交给父皇,告诉父皇,儿臣恳请提前婚期,十万火急!”
温京祈将奏折递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无论父皇如何问,你都只说,儿臣此生,非楼昭不娶,若不能早日护她周全,儿臣心难安。”
随从接过奏折,感受到殿下语气里的急切与坚定,不敢有半分耽搁,连忙应道:
“是,奴才这就去!”
看着随从匆匆离去的背影,温京祈才缓缓放下心来,赤着脚走回床榻边。
脚心依旧冰凉,可心底的那块坚冰,却因为这道奏折,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缕微弱的光亮。
昭昭,再等等我。
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