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是虚无。
黑暗有重量，有质地，有温度——冰冷刺骨的温度。
我在黑暗中下沉，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石头。意识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屏幕，闪烁，扭曲，偶尔闪过破碎的画面：
苏茜苍白的火焰。
景文跃下的背影。
傲慢紫眸里残忍的笑意。
还有——那颗在陈列柜里跳动的心脏。我的心脏。
然后，一个声音刺破黑暗：
“心跳监测：稳定。意识已建立。控制协议：运行中。”
机械的、毫无感情的女声。
我睁开眼睛。
首先感觉到的是——冷。
不是环境温度的冷，是植入骨髓的冷。从胸腔正中心那颗灰黑色的“心”散发出来，沿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我的身体躺在某个坚硬的平面上，视线所及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散发着柔和的、毫无温度的光。
我尝试动手指。
手指动了。但是……不对劲。
动作很流畅，很精准，但感觉不像是我在控制。更像有另一个人——或者另一套程序——在操纵这具身体，我只是个被关在身体里的乘客。
“生命体征正常。原罪能量波动：稳定。混合度：30.1%。意志牢笼结构：轻微损伤，但完整性保持。”
那个机械女声再次响起，从上方传来。
我艰难地转动脖子——这个动作很费力，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看向声音来源。
这是一个巨大的、纯白色的房间。墙壁、地板、天花板，所有表面都是毫无瑕疵的白色，光滑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房间中央，我躺在一张类似手术台的金属平台上。四周环绕着各种我不认识的仪器，屏幕上流淌着瀑布般的数据流。
而在房间的正前方，是一整面墙的玻璃。
玻璃后面，是一个更大的空间。
那里——是傲慢的收藏馆。
透过玻璃，我能看见那个空间的轮廓。高耸的穹顶，环形布局，一圈圈的陈列架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
架子上摆放的不是书籍或艺术品，而是一个个透明的容器。有的容器里悬浮着光团，有的装着液化的情感能量，还有的封存着完整的器官——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一双睁着的眼睛，一双紧握的手。
每个容器下方都有标签。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具体文字，但能看见标签的颜色分类：金色的是“爱”与“希望”，红色的是“愤怒”与“激情”，蓝色的是“悲伤”与“思念”，黑色的是……
黑色标签最多。
“这是‘初醒室’。”
傲慢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
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是直接从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里扩散开来，充满整个空间。
“专门为你这样的‘特殊藏品’准备。”他的声音带着愉悦，“刚完成意识链接和控制协议植入时，需要一段适应期。这个房间能帮你……平稳过渡。”
我张开嘴，想说话。
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嗬嗬”声，像生锈的门轴转动。
“别急。”傲慢轻笑，“控制协议还在和你的神经系统完全同步。大约……还需要十七分钟。到时候，你就能流畅地说话了——虽然说的每句话，都会经过协议的‘过滤’。”
他顿了顿，补充道：
“放心，不会影响表达。只是会确保你说的话……符合你的‘新身份’。”
新身份。
容器。
实验品。
藏品。
“愤怒值上升。” 那个机械女声突然报告，“检测到意志波动。正在施加镇静协议。”
一股冰冷的能量从胸腔中心那颗灰黑色的心涌出，瞬间漫遍全身。所有情绪——愤怒，不甘，恐惧——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冻结、麻木、消失。
我的意识变得异常平静。
平静得可怕。
“镇静协议生效。” 机械女声说，“继续观测。”
“你看，”傲慢的声音里带着赞赏，“效率多高。旧的人类需要数年修行才能达到的‘心若止水’，我的协议只需要0.3秒。”
玻璃墙对面的收藏馆里，灯光渐次亮起。
现在我能看得更清楚了。
那些陈列架是环形的，一共七层，每层对应一种原罪的“主题”。最底层是“暴怒”——暗红色的能量团，扭曲的痛苦面孔，燃烧的武器。往上是“嫉妒”——幽绿色的毒液池，倒映着扭曲的镜像。再往上是“懒惰”——灰白色的雾气，里面凝固着永远沉睡的人形。
第四层是“贪婪”。
这一层格外……壮观。
透明的容器里，装着的不是单一的情感或器官。
是“场景”。
一个容器里，封存着一座金山的微缩模型——金山顶端，一个小小的、穿着华服的人影伸出手，试图抓住永远抓不到的金币雨。
另一个容器里，是一片浩瀚星海的投影——星海中央，一个人影张开双臂，试图将整个宇宙拥入怀中。
还有一个容器里……
是一颗星球。
真正微缩的、完整的星球，悬浮在透明的力场中。星球表面有大陆，有海洋，有云层。而在星球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
【收藏品编号：G-47】
【名称：“我想要整个世界”的具象化】
【来源：某星系文明统治者在征服全星系前夕，被我取出此欲望并固化】
【状态：活性保持，持续产生“扩张欲”辐射】
【备注：贪婪的极致，不是要某样东西，是要“一切”。】
“贪婪是永不满足的深渊。” 傲慢的声音适时响起，像博物馆的解说员，“见过最好的，就无法忍受次等的。这宇宙所有美好之物，都该贴上收藏者的标签——这个道理，那个统治者到死才明白。”
我看着那颗微缩星球，胸腔里那颗灰黑色的心，突然跳快了一拍。
不是我的情绪。
是……某种共鸣？
“检测到能量共振。” 机械女声报告，“来源：贪婪原罪层。与容器体内饕餮能量产生共鸣。建议：隔离或加强控制。”
“不需要隔离。”傲慢的声音里带着兴趣，“让它们共鸣。我需要观察这种跨层级的相互作用。记录数据。”
“是。”
共鸣在持续。
我能感觉到，体内饕餮的黑暗能量开始躁动。它“盯”着玻璃墙对面那颗微缩星球，发出低沉的、渴望的轰鸣：
“想要……那个……”
（小声点，小黑。） 嫉妒幽幽地说，（那是别人的收藏品。而且……那颗星球里的欲望，纯度比你高多了。你只是‘想吃’，人家是‘想拥有一切’。档次不一样哦。）
“闭嘴！” 饕餮低吼，“等我出去……等我自由了……我会拥有比那更多！我会吞掉整个收藏馆！连傲慢一起吞！”
“狂妄。” 暴怒冷冷道，“你现在连动都动不了。控制协议把你的黑暗锁得死死的。”
“……动不了才好……” 懒惰嘟囔，“动了又要打架……好累……”
我躺在平台上，听着体内死罪的争吵，看着玻璃墙对面那些被凝固的欲望。
这一切……超现实得像一场噩梦。
但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每一下搏动都在提醒我：这是真的。
“适应得如何？”傲慢的声音再次响起，“控制协议应该已经完成主要神经通路的同步了。现在，试着坐起来。”
我的身体，自动执行了指令。
腰部发力，上半身抬起，动作标准得像训练有素的机器人。我坐了起来，双腿垂下平台边缘。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但依然——不是我控制的。
“很好。”傲慢满意地说，“现在，走到玻璃墙前。”
我站起来，向前走。步伐均匀，步幅精确，像一个被编程好的机器。
停在玻璃墙前。
透过玻璃，能更清晰地看见对面收藏馆的细节。那些容器，那些标签，那些被凝固的永恒瞬间。
而在玻璃墙的倒影里，我看见了自己。
苍白，消瘦，眼神空洞。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袍子——像是病号服，但质地更高级。左胸位置，袍子下面，能隐约看见灰黑色的能量纹路，从心脏位置蔓延出来，像血管，又像裂痕。
这是我。
又不像我。
“觉得陌生？”傲慢问，“正常。旧的林语馨已经死了——在暴怒炼狱的塔顶，当那颗心被污染、控制协议植入的瞬间，她就死了。现在的你，是‘容器-07号’。”
他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可以允许你保留‘林语馨’这个名字。作为……对你的奖励。”
奖励。
这个词让我胸腔里的灰黑色心脏，收缩了一下。
不是疼痛。
是……某种被训练的条件反射。
“控制协议正在强化‘服从-奖励’神经链接。” 机械女声报告，“预计三天内完成基础驯化。”
“听见了？”傲慢轻笑，“三天。你有三天时间，适应你的新身份，新生活，新……使命。”
“使命？”我终于找回了声音。声音很平静，很清晰，但毫无感情色彩——控制协议过滤的结果。
“是的。”傲慢说，“你的使命，就是成为完美的‘容器’。承载更多的原罪之力，为我的研究提供数据，为我的收藏馆……提供新的藏品。”
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诱哄般的温柔：
“做得好，你会得到奖励。比如……让你见见老朋友？”
玻璃墙对面的收藏馆里，某处的灯光突然聚焦。
照亮了一个陈列柜。
柜子里，悬浮着一团暗红色的、燃烧的火焰。
标签上写着:【杨景文·未完成的愤怒（锚点残留）】。
“他的复活协议，锚点还在。”傲慢说，“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帮他……加速回归。”
他又移动了灯光。
照亮另一个柜子。
里面是那团苍白色的火焰:【苏茜·最后的执念】。
“还有这个。”傲慢的声音像毒蛇吐信，“虽然只是残影，但如果我用足够的情感能量喂养它……也许能复苏一点点意识碎片呢？哪怕只能存在几分钟，也能说上几句话，对不对？”
我盯着那两团火焰。
胸腔里的灰黑色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这次，我能感觉到情绪了——不是协议过滤后的平静，是真实的、尖锐的、撕扯般的——
渴望。
想见他们。
哪怕只是残影，哪怕只有几分钟。
“警告：检测到强烈情感波动。” 机械女声说，“正在强化镇静协议。”
冰冷的能量再次涌遍全身。
渴望被冻结，被压制，被锁进意识深处。
但我记住了那种感觉。
那是……我的感觉。不是协议允许的，是我自己的。
“看，”傲慢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还是有价值的。至少，你的‘在意’，你的‘渴望’，这些情感反应……能为我的研究提供很好的数据样本。”
他顿了顿:
“现在，第一个任务。”
玻璃墙突然变得透明——不，是消失了。我和收藏馆之间，再无阻隔。
“走进来。”傲慢说，“走到‘贪婪’层。站在那里，感受那些被凝固的欲望。然后告诉我……”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轻柔而残忍:
“……你想不想，拥有它们？”
我的脚步，自动迈出。
走进收藏馆。
空气变了。不再是初醒室那种无菌的、冰冷的空气。这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息”——愤怒的灼热，嫉妒的酸涩，懒惰的沉闷，还有……
贪婪的……空洞。
那种永不满足的、永远在渴求更多的空洞。
我踏上环形楼梯，走向第四层。
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体内饕餮能量的躁动在加剧。它像一头闻到血腥味的野兽，在牢笼里冲撞，低吼，渴望。
抵达贪婪层。
站在那些容器之间。
微缩金山在左边发光，浩瀚星海在右边旋转，那颗微缩星球在正前方缓缓自转。
“想要……” 饕餮在我意识里嘶吼，“全部……都想要……”
它的渴望如此强烈，甚至开始冲击控制协议。灰黑色的能量纹路在我皮肤下浮现，试图压制，但饕餮的黑暗在反抗。
（没用的。） 嫉妒冷冷地说，（协议比你强。而且……你看不见吗？这些‘贪婪’的纯度。）
嫉妒说得对。
这些容器里封存的贪婪，和饕餮的贪婪，不一样。
饕餮是“吞噬”——吃光，占有，消化。
而这些是“拥有”——掌控，支配，永恒占有。
更……精致。也更可怕。
“感受到了？”傲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更高层的环形走廊上，俯视着我，“贪婪的层次。低级的贪婪是‘我想要这个’。高级的贪婪是‘这本来就该是我的’。而顶级的贪婪——”
他指向那颗微缩星球:
“——是‘一切，都该是我的’。”
他走下楼梯，来到我面前。
白色西装在收藏馆的灯光下一尘不染。紫眸凝视着我，像在审视一件正在雕琢的作品。
“你的饕餮，还在低级阶段。”他说，“只会吞，不会品。这很……粗鄙。”
他抬起手，指向我的左胸:
“但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我可以帮你……升级。”
他的指尖，隔空点在我胸口那颗灰黑色的心上。
“控制协议里，有‘贪婪模块’。我可以激活它，让饕餮的能量更……精细化。让你不仅能‘吞’，还能‘欣赏’，能‘收藏’，能……”
他微笑:
“……像我一样，懂得享受‘拥有’的乐趣。”
“不！” 饕餮在我意识里尖叫，“我不要变成那样！我不要‘欣赏’！我要吃！我要吞！纯粹的吞！”
但它的抗议无效。
傲慢的手指轻轻一勾。
我胸腔里那颗灰黑色的心，突然射出一束细细的、灰黑色的光线，连接到一个装着金山的容器上。
瞬间——
饕餮的黑暗能量，被强行“灌注”了某种东西。
不是力量。
是……认知。
一种新的、关于“贪婪”的认知。
“啊……啊啊啊——！” 饕餮发出痛苦而混乱的嘶吼，“这是什么……好奇怪……我不想‘欣赏’金子……我想把它熔了咽下去……可是……可是……”
它的黑暗开始变化。
颜色从纯粹的黑，转向一种……暗金色。
质地从混沌的吞噬欲，开始出现结构，出现层次，出现——
品味。
“贪婪模块激活完成。” 机械女声报告，“饕餮能量性质转变：吞噬性下降12%，占有欲上升37%，鉴赏性从0%上升至21%。混合度：30.7%。”
傲慢收回手指，满意地点头:
“好多了。现在，看着那堆金山。告诉我，你想怎么做？”
我看向那个容器。
饕餮的黑暗在我体内翻涌——但不再是纯粹的饥饿。它现在“看”着那座金山，产生的欲望是复杂的:
想拥有它。
想把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想每天擦拭，欣赏它的光泽。
想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
“我……” 我的声音在颤抖——这次是协议允许的颤抖，为了表现“进化”的激动，“我想……拥有它。”
“正确。”傲慢微笑，“那么，作为奖励——”
他打了个响指。
那个装着金山的容器，缓缓飘起，飘到我面前。
“它是你的了。”他说，“放在你的房间。每天看，每天摸，每天感受‘拥有’的快乐。”
容器落入我手中。
冰冷，沉重。
里面那座微缩金山，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饕餮的黑暗——现在应该叫暗金色了——在我体内发出满足的叹息。它不再想吞掉这堆金子，它想……拥有它。永远。
（恭喜升级哦，小黑。） 嫉妒幽幽地说，（从饭桶升级成收藏家了。）
“闭嘴……” 饕餮的声音很虚弱，很混乱，“我……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
“可悲。” 暴怒低吼，“被强行扭曲本质……你还算‘贪婪’吗？”
“……好麻烦的转变……” 懒惰嘟囔，“但至少……安静点了……”
我捧着那个容器，站在那里。
胸腔里，灰黑色的心跳动着。
脑子里，控制协议在平稳运行。
手里，是“我的”金山。
心里——如果那颗被污染的东西还能叫心的话——是一片冰冷的茫然。
“今天到此为止。”傲慢转身，向楼梯走去，“带你的新藏品回房间。明天，我们继续。”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紫眸里闪过一丝光芒:
“明天，我们试试‘嫉妒’层。我想看看……你的嫉妒，能被‘升级’成什么样。”
他离开了。
我被控制协议操纵着，捧着那个容器，走回初醒室，走向侧边一扇刚刚打开的门。
门后，是一个房间。
不大，但很精致。纯白色调，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陈列架——现在架上还空着。
我把那个装着金山的容器，放在陈列架正中央。
然后坐在床边。
控制协议允许我“自由思考”了——或者说，它暂时休眠了，只维持基础的生理控制。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看着皮肤下，那些灰黑色的能量纹路。
看着左胸位置，袍子下隐约透出的、不祥的灰黑色光芒。
然后，我抬起手，轻轻按在左胸。
感受着那颗心脏的跳动。
冰冷的，机械的，被污染的。
但还在跳。
而在这个房间之外——
在收藏馆的某个角落——
那团标记着【杨景文·未完成的愤怒】的暗红火焰，突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像遥远的星，在无尽的黑暗里，发出了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