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比想象中更巨大,更破败。圆顶的白色漆皮大片剥落,露出底下锈蚀的金属骨架。窗户全碎,黑洞洞的窗口像被挖掉的眼睛。月光洒在上面,非但没有增添圣洁感,反而衬得它像一具曝尸荒野的巨兽骨骸。
而最诡异的是安静。
绝对的、死寂的安静。没有虫鸣,没有风声,连月光流淌的声音都听不见。仿佛这片区域被从世界里单独剪了出来,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中。
“就是这里!” 饕餮发出兴奋的呜咽,“门!我闻到门的味道!古老的门!后面……后面有藏了很久的好东西!”
景文停下脚步。他松开扶我的手,独自上前几步,仰头看着这座建筑。月光下,他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但挺得笔直。
“林晓给的坐标,精确到厘米。”他回头看我,脸色苍白如鬼,但眼神清醒锐利,“入口就在里面。准备好了吗?”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腕间的蓝色波纹已经变得很淡,像即将燃尽的烛火。
“走吧。”我说。
苏茜推开了观测站吱呀作响的锈蚀铁门。
门内是无边的黑暗,和一股陈年灰尘混合着某种防腐剂的气味。景文打开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积满灰尘的大厅。散落的仪器、歪倒的桌椅、墙上剥落的设计图纸——一切都停留在废弃的那一刻,时间在这里似乎凝固了。
但地面没有灰尘。
手电光束扫过之处,地面光洁如镜,像是有人每天都在擦拭。
“这里……不对劲。”苏茜低声说。
小白轻盈地跃入大厅,它的爪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走到大厅中央,停在一个不起眼的金属盖板前,回头朝我们低叫一声。
盖板边缘有细微的缝隙,与周围地板严丝合缝,若不是特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
景文蹲下身,试图撬动盖板,但盖板纹丝不动,仿佛与地面合为一体。“需要特定开启方式。”苏茜检查旁边控制台,“这里有生物识别接口……三十年前的技术。”
她看向我。
左眼深处传来刺痛——深植意识底层的程序被激活。
景文半跪在我面前,指尖轻触我冰冷的手腕。那温度真实得让人想哭。
“你的能量场,”他低声说,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得像在观察显微镜下的稀有样本,“像四头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猛兽,每头都想当老大,但又不敢真下死手——怕笼子塌了大家一起玩完。”
他的手指移到我的左胸上方,悬停在那里。
“哟~要摸心脏位置啦?” 极妒的幽绿毒焰立刻在我意识里兴奋起来,声音甜腻得像掺了蜜的毒药,“可惜哦景文哥哥,那里现在是空的呢~要不要我帮你画一个爱心补上呀?用最鲜艳的绿色~”
“恶心。” 暴怒的暗红能量闷雷般滚过,“心脏?那种脆弱的东西要来何用!力量!纯粹的力量才是永恒的!这小丫头要是早听我的,把一切都烧干净,哪还用受这份罪!”
“烧烧烧,你就知道烧。” 饕餮的黑暗低沉地插话,声音里满是贪婪的回响,“多浪费啊。那些情绪,那些记忆,那些痛苦——都是营养,都该被吞噬、被消化。尤其是你,小红,” 它似乎在“盯”着暴怒,“你这团纯粹的怒意,闻起来…可真开胃啊。”
“你试试看。” 暴怒的火光骤亮,“看是我先把你烧成渣,还是你先啃到我一口。”
“二位…要打架的话…” 懒惰的灰白雾气慢悠悠地弥漫开来,声音拖得老长,“能不能去角落打?这里…是我睡觉的地方…打架好吵…还要挪位置…好麻烦…”
“睡睡睡!你就知道睡!” 饕餮调转矛头,“你这团惰性能量,占着这么大地方,产出为零!简直就是浪费空间!让我吞了你精简一下结构多好!”
“来吞啊…” 懒惰有气无力地回应,“只要你找得到我的核心…顺便提醒你,我把自己分散成七千三百个微粒了…你要一个个找哦…加油…”
“啊啊啊烦死了!” 暴怒炸了,“我先烧了你这团懒货!”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四个原罪,四个频道,二十四小时无休直播——还是强制收听的那种。
“它们在…”我苦笑着指了指太阳穴,“开辩论赛。辩题是‘如何高效地互相拆台’。”
景文愣了一下,嘴角竟然扯出一丝笑:“评委是谁?”
“我啊~” 嫉妒立刻接话,虽然景文听不见,“我宣布本次辩论的获胜标准是——谁最能勾起小馨馨的负面情绪!目前小红领先哦,毕竟愤怒最好撩拨了~”
“作弊!” 饕餮抗议,“我要是放开了吞,她能瞬间体验极致的空虚和渴望,那才是深刻的负面情绪!”
“都…别吵了…” 懒惰慢吞吞地说,“负面情绪…也是情绪…产生情绪…好累…”
就在这时——
我的意识深处,突然亮起一个绝对理性的白色光点。
“数据更新。” 林晓的声音直接切入这场混乱的“辩论”,平静得像在学术会议上做报告,“根据最新监测,四罪的争吵频率较三小时前上升37%,但平均音量下降12%。结论:它们累了。”
“林大科学家醒啦?” 嫉妒立刻调转枪口,语气欢快得像见了老朋友,“睡得好吗?在语馨的豪华老部套房住得还习惯吗?需不需要客房服务呀?我亲自提供哦~保证让你体验极致的酸爽~”
“拒绝。” 林晓的声音毫无波澜,“你的情绪污染会干扰我的计算进程。另外,根据我的观察,你试图挑拨离间的行为效率低于——语馨对杨景文的信任阈值比你预估的高42.8%。”
“啧,被看穿了~” 嫉妒也不恼,“但好玩嘛~而且小红和小黑不是被我撩拨得挺来劲的嘛~”
“低效娱乐。” 林晓简短评价,然后转向我,“语馨,杨景文的回归引发了四罪能量场的微妙变化。暴怒的活跃度上升,可能是因为感知到了‘同类竞争’——它把杨景文的存在视作对‘愤怒’这一情绪领域的挑战。”
“哈!” 暴怒立刻接话,“没错!这小子心里藏着火呢!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那副冷静的样子下面,烧着一团比我都不差的怒火——只是被他自己压成了钻石,又冷又硬!”
景文在现实中微微挑眉,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暴怒在说我?”
我点头。
“有意思。” 林晓继续分析,“这验证了我的假设:原罪并非纯粹的外来物,它们扎根于人性本身。杨景文的‘怒’被高度控制,反而成了更危险的能量形态。”
“喂喂,科学家小姐,” 饕餮插嘴,“那我的‘贪’呢?你分析分析,这小子的‘贪’是什么形态?”
林晓沉默了一秒,似乎在扫描什么。
“他的‘贪’…” 她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一丝困惑,“指向性异常明确——全部集中在‘找回语馨的心’这一目标上。纯度99.7%,几乎无杂念。这…不符合一般人性模型。”
“哇哦~” 嫉妒发出夸张的感叹,“纯爱战士耶~小馨馨你感动吗?人家为了你把贪婪都练成专一了呢~”
我的眼眶突然发热。在现实里,景文正将那个半球形装置贴在我空洞的胸口。蓝色光纹亮起,扫描开始。
光屏上,刺眼的红色警告闪烁。胸腔位置,那个冰冷的几何能量结构在机械地收缩扩张。
景文的呼吸停滞了三秒。
然后他猛地关掉光屏,一把将我紧紧搂进怀里。那个拥抱用力得像要勒断我的肋骨。
“对不起…”他的声音闷在我肩头,带着颤抖,“我该早点回来…我该…”
“开始了开始了!” 嫉妒在意识里兴奋地直播,“自责环节!我最喜欢的环节!快,小红,加把火!让他更愧疚一点!”
“闭嘴。” 这次是暴怒和饕餮同时吼的。
连懒惰都慢悠悠补了一句:“看别人拥抱…好累…”
“数据分析。” 林晓的声音依旧冷静,“拥抱引发的激素模拟反应,正在轻微扰动四罪平衡。暴怒的活性下降3%,嫉妒上升8%,饕餮无变化,懒惰…懒惰的数据波动在误差范围内。”
“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在现实里轻声说,手环住景文的背。
“不够。”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我要把你的心找回来。真正的那个。”
“目标确认。” 林晓立刻接话,“开始计算寻回方案。第一步:定位。根据我对七大原罪行为模式的分析,‘心’这种象征意义极强的物品,最可能被‘傲慢’收藏——它喜欢收集‘珍贵’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优越。”
“傲慢那个自大狂?” 暴怒嗤笑,“确实像是它会干的事。把别人的心脏当战利品挂在墙上欣赏——呸,恶心!”
“但很有效。” 林晓说,‘傲慢’的领域防御等级是七罪中最高的。我们需要方案。”
就在这时,一旁的苏茜动了。
她像从梦中惊醒,跌跌撞撞走过来,手里捧着两件东西——林晓的石像,影子的断刃。
“这些…”她看着我和景文,泪水滚落,“该还给你们了。”
景文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盯着那尊石像,那截断刃,呼吸变得沉重。
“哦豁,感人剧场第二幕开演~” 嫉妒又开始兴奋,“遗物归还!死亡确认!永别的实感!啊~这绝望的滋味,让我尝尝让我尝尝!”
“你能不能安静点。” 连饕餮都受不了了。
景文伸手,轻轻覆盖在苏茜捧着遗物的手上。
“苏茜,”他的声音很低,“谢谢你保管它们。”
苏茜的眼泪掉得更凶:“谢我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哥哥…”
“哥哥数据包分析。” 林晓突然说,“苏启,男,28岁,意识崩溃于七年前对抗‘暴食’侵蚀的战斗中。意识残留度:14.7%。污染指数:89.3%。”
“这么高的污染度还想着复活?” 暴怒直言不讳,“那复活出来的能是个什么玩意儿?一团只会吃的肉块?”
“暴食的受害者确实可能出现那种情况。” 林晓客观地说,“但根据我的计算,还有另一种可能——污染与残留意识融合,产生的新存在,可能拥有苏启的部分记忆,但核心逻辑已被‘暴食’重构。”
“那不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吗?” 饕餮总结。
苏茜在现实中颤抖着:“所以…只有我…永远失去,是吗?”
她将石像轻轻放在我膝上,断刃放在景文手中,后退一步,擦干泪。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情绪状态:绝望后的空洞。” 林晓记录,“危险等级:中等。可能转化为两种极端——彻底放弃,或不计代价的疯狂。”
景文握紧手中的断刃,那阴影之力微微波动。他站起身,走到苏茜身后不远处,像一道沉默的墙。
“影子最后的数据流解密完成。” 林晓突然说,“他在引爆核心前,用阴影密码留下了信息:‘心在傲慢之塔,顶层展厅,第七个展柜。小心,它在等你们。’”
傲慢之塔。顶层展厅。第七个展柜。
“另外,” 林晓补充,语气罕见地急促,“检测到高能反应接近——‘色欲’和‘暴食’已抵达碎片空间外围。它们是被这里的情绪波动和原罪气息吸引来的。”
就像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的混沌色流开始泛起甜腻的粉紫光晕,和某种空洞的吞咽声。
景文猛地转身,将我护在身后。苏茜也回过头,眼中的空洞瞬间被战斗本能取代。
小白炸起毛,挡在我面前低吼。
我低头——膝上是林晓的石像,景文握着影子的刀,面前是准备战斗的苏茜和景文。意识里,四个原罪吵得不可开交,一个科学家冷静地分析着一切。
“来了来了!” 极妒欢快地说,“新朋友来了!小红,你的新玩具哦!”
“色欲那团粘液?” 暴怒的火光跃动,“我早就想烧它了——整天散发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暴食那个饭桶也来了?” 饕餮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竞争意识?“它敢跟我抢‘吞噬’的权能?!”
“又要打架…” 懒惰哀叹,“我好想睡觉…”
“战斗方案计算中。” 林晓的声音依旧平稳,“建议:利用四罪相克。用暴怒之火灼烧色欲的粘稠领域,用饕餮的吞噬对抗暴食的无底胃口。嫉妒负责干扰,懒惰…懒惰负责降低对方的战斗积极性。”
“我怎么降低?!” 懒惰抗议。
“把你的‘好麻烦’‘想睡觉’情绪波放大三十倍,朝它们发射。” 林晓说,“理论上,这能让对手产生‘打什么打不如回家睡觉’的念头。”
“……科学家,你有时候挺损的。” 连暴怒都忍不住说。
我忍不住笑了——在这样一个时刻。
景文看着我笑,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他朝我伸出手。
我握住那只温暖的手,站起身。
粉紫色的光晕在远处凝聚成人形,空洞的吞咽声越来越近。
前路有傲慢之塔等着我们,有心脏要找回,有新原罪要面对。
但至少——
这一次,我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