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山书院在义陵府城,鹿宁三人提前出发。
到了考校那日,谢徵一早便起身,穿着一身鹿宁给他置办的新衣。
陈彦之早已在门外等候,鹿宁仔细替谢徵整了整衣襟,确认没有一丝褶皱,才与二人并行前往麓山书院去。
书院前松柏森森,白墙灰瓦间透着书卷气息。
门口已聚集了不少学子,衣衫或华丽或朴素,但人人脸上都带着紧张与期待。
门房查验姓名时,见三人衣着寒素,却未露轻视之色,只恭声道:“请入内。”
书院以学识与品行取人,不论出身。
书院山长姓顾,名彦声,乃本省一位致仕翰林,年逾花甲,须发皆白,气度温雅。
他本不常亲自出面,今日听闻有一少年年仅十二便中得案首秀才,特地起了兴趣,遣人请入正堂。
堂中陈设极为简朴,几案上只点着清茶与檀香,几卷古籍横放。
顾彦声细细打量谢徵,见他眉目清俊,神情沉稳,与一般少年的张扬不同,倒像是早经磨砺。
他知道今日谢徵和一女子一同前来,二人感情亲厚,便故意询问:
“你年纪尚小,如何至此?背后必有人辛苦扶持吧。”
谢徵一揖到底,郑声答道:“阿姐待我如亲子,自我识字起便教我,督我。若无她,我不敢立在此处。”
顾彦声颔首,又让随侍呈上笔墨,当场命他赋一篇策论。
“如今国事艰难,倘若边境再起战乱,朝廷应以何策安民?”
谢徵闻言,并未急着下笔,而是先俯首沉思,眉头微蹙。
片刻后,他执笔落字,字迹工整有力。
他先论“农为国本”,若百姓有粮,则兵可久持,又提及“兵贵精不贵多”,边境应以练兵为重,而非徒耗钱粮。
行文至半途,他忽然停下,隔着窗户望向外面鹿宁的方向,眼神里带着坚定,再转笔写上“安边者,亦当先安人心。人心不固,万策皆虚。”
顾彦声在旁暗暗点头。
待他收笔,又问:“若富贵与亲恩不可兼得,当如何抉择?”
少年凝思,答得简洁:“舍富贵,守亲恩;若失恩义,富贵无用。”
“儿时多蒙阿姐庇护,今日若弃之,纵得万金功名,于我心皆为虚妄。”
顾彦声听罢,捋须大笑:“好!你这份心性,比文章更可贵。”
随即第三题:“你年少有成,难免遭人妒忌。若有人故意羞辱、诋毁,你将如何应对?”
谢徵抬眸,眼神澄澈:“若在理,我自当以理辩之;若无理,我便自守不争。书读得越多,心气越要沉,若日日为口舌之争,岂不辜负圣贤之教?”
顾彦声闻言,眼底露出欣慰之色。
又让他背诵《礼记·学记》,不想谢徵早已烂熟于心,背诵流利,甚至能逐段解释义理。
最后,顾彦声沉吟片刻,缓缓道:“文章可学,记忆可练,但品性最难。你年纪虽小,心性却沉稳,最难得的,是你一言一行皆念及抚养之恩。此乃士子本心,可称厚德。”
说罢,他放下手中茶盏,郑重宣布:“自今日起,你便是我顾彦声的入室弟子。”
待两人出来,在外等候的鹿宁迎了上去。
谢徵告诉她好消息。
鹿宁眼眶不禁一热,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提着的布食盒呈上:“只是一些家中做的小点心,谢山长厚待,实在无以为报。”
顾彦声本欲推辞,奈何鹿宁坚持,说“谢徵与其他弟子皆有,不敢偏私”。
这才笑纳,吩咐下人分给诸生。
“学子同食,亦是好意。”
书院规矩极严,每月一考核,山长与讲师会逐一过问学业进境。
谢徵需在院中读书,月余才能返乡一次。
临行前,鹿宁特地为他备下束修、几贯银钱,以及统一制式的内衫被褥。
书院最忌奢华攀比,她细细询问过,所准备的一切皆简洁耐用,连随身小食也都是能放得久的干点心。
送别时,书院门口,谢徵眼眶已泛红,却仍挺直脊背。
他郑重其事地立在鹿宁面前,低声道:“阿姐之恩,我无以为报。”
鹿宁抬手替他整了整方巾,轻声宽慰:“你安心读书,一个月后再见。”
谢徵含泪作揖,目送鹿宁背影消失在山道深处,才转身进院。
......
一个月后。
鹿宁正在院中晾晒衣裳。
清风拂过,衣料猎猎作响。
她正抖开一件浅色的长衫,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回身一看,只见院中站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不知道谢徵在那儿站了多久,他静静望着她,目光专注,衬得那双眼澄澈得近乎执拗。
鹿宁一怔,只觉他比记忆中更瘦了些,皮肤更白了些,整个人像被书卷气打磨过,却仍透着未褪尽的稚气。
她顾不上手中湿衣,快步迎上前,近距离仔细打量。
确定他是长高了,也瘦了些,连忙拉人进屋。
“怎得瘦了?是不是没吃饱饭?身上还够银子用吗?山长待你如何?同窗们可还算友善?在那边,过得是否开心?”
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谢徵嘴角的笑意一直没下去过。
听着鹿宁熟悉的叮嘱与关心,他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有吃饱的,只是长得快,才显得瘦了些。”
谢徵乖顺回答,眼神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银子也有,我去书局投稿,把阿姐从前讲的故事改编了,换得些钱。山长待我极好,彦之师兄也常照拂我。”
“阿姐,我过得很开心。”
鹿宁闻言,心稍稍落下。
她拉着谢徵走到门框前,忍不住对比两人的身高,感慨他确实长高了,身高已经几乎和她齐平。
谢徵却觉得远远不够。
他盯住门框上刻下的痕迹,一寸一寸比划,他将手抬高。
应该再高点。
十三岁那年,他的身量猛地蹿了一截。
春去秋来。
在谢徵十五岁的时候,鹿宁已经需要抬手才能够到他的发顶。
她习惯性想去揉他的发丝,手举到一半想起两人的身高差距,又停下动作。
谢徵察觉到,微微弯下身,将头送到她掌下:“阿姐,怎么不摸摸?”
语气带着笑,却藏着一丝小心翼翼。
少年身量拔高,线条渐渐舒展,肌肉因农活与砍柴而结实,肤色被日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
谢徵终日闭门读书的文弱迥然不同,他身上有阳光与汗水凝出的鲜活生机,就像是长在山野的青松。
又到新一年的生辰,照例要量身高。
鹿宁踮起脚,手在门框上比划,唇边笑意溢出。
谢徵站得笔直,双手却悄悄撑在她两侧,呈现保护的意味。
鹿宁浑然未觉,只顾抬头感叹:“怎么长得这么快,之前还在这儿……”
她的手越抬越高,才比到他的发顶。
“已经比我高一个头了。”
谢徵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深沉而明亮,注视着她纤细的手指在自己面前比划,注视着她说话时唇瓣开合,粉色如桃花瓣。
“不止我在长,阿姐也有在长。”他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颤意。
谢徵看着如今亭亭玉立,愈发成熟的鹿宁。
当年兄长离开的时候,他仅六岁,鹿宁也才十二。
这么多年,兄长不知生死,也有人上门说媒,但是鹿宁都没有答应,一直守着这个家。
村中人都说鹿宁长情知恩,为亡未婚夫守节。
但谢徵暗暗观察、试探,发现她对兄长没有情谊。
那是否可以理解为,她之所以留下来,只因舍不下他?
虽然当时两人年岁尚小,不可能产生情爱,但是这份牵挂也让他欢喜不已。
“因为阿姐是极好的人。”
谢徵低喃,心脏跳动加速,他再看鹿宁时,眼神已带上慌乱和道不明的热意。
从他知晓男女之事后,他便明白自己对鹿宁起了妄念。
只是世人皆知,鹿宁是他兄长未过门的妻子。
这几年,官府没有找到谢衍和花芝二人。
先前有人传他们出现在义陵府,后来没了消息。
鹿宁几经思量,请族老和村长作证申请了谢衍的死亡文书。
起初族老们犹豫,毕竟谢衍曾是秀才,谢家村能出个读书人极为罕见。
可随着谢徵十岁得童生,十二岁中秀才,还一跃成为案首,远胜往昔,族老们遂不再阻拦。
从此之后,就算谢衍尚在人世,此生也再无科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