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船这事儿，比李安想的还磨人。
深喉叼着根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金属零件，蹲在舟艇敞开的引擎盖旁边，独眼死死瞪着里面乱七八糟的管线。
那表情活像在看一锅煮糊了的粥。
两个鱼人战士给他打下手，递工具、扶着零件，动作小心翼翼的。
“左推进器燃料泵彻底废了，得换。”深喉闷声说，手里的扳手拧得嘎吱响，“护盾发生器……我看也别修了，核心晶体裂了道缝，修好了也是个哑炮。不如拆了，省点能量给推进系统。”
李安站在旁边，看着那艘伤痕累累的船。外壳上临时补的焊疤像一块块难看的补丁，左侧推进口还呲着一点没清理干净的能量焦痕。这玩意儿能飞到现在确实算个奇迹。
“能飞就行。”他说。
“飞是能飞。”深喉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腰，“但别指望它能打架或者跑路。最多就是个会动的铁棺材，碰一下就可能散架。”
红雅从生活区那边走过来，手里端着几个合成出来的水杯，味道被她用自然之力调过了，至少喝起来像水，而不是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她递给李安一杯，又给深喉和战士们分了。
“食物储备还能撑四天。”她说，“我试着催化了点苔藓，但长得太慢。”
李安喝了口水。清凉感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紧绷的神经。他看向观察窗外，碎星带依旧在那缓缓转着，像个巨大而冷漠的钟表盘。
时间不等人。
“修好大概还要多久？”他问。
深喉估算了下：“再给我一天。主要等那根替换的燃料管线固化，我用旧零件拼的，强度不够，得用密封胶层层裹，每层都得干透。”
一天。
李安算了下体内的倒计时。抑制剂还剩六十小时出头，系统成型也是差不多时间。一天后出发，飞到旧物之忆至少要六七个小时，再算上寻找的时间……
“抓紧。”他说。
深喉哼了一声，重新蹲下去捣鼓引擎了。
这一天过得格外慢。舱室里充满了焊接的焦糊味、密封胶刺鼻的化学味，还有深喉偶尔冒出来的几句含混的咒骂。李安也没闲着，他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盘腿坐下，继续研究原始编码模板。
信息太多，像掉进了数据的海洋
。他不敢再直接接受灌输，只能一点一点地“捞”。大部分内容还是技术性的，枯燥得要命，但偶尔能捞出点有意思的碎片。
比如一段关于“锚点共鸣”的记录。
里面提到，真正的锚点之间会存在微弱的相互感应，就像磁石。如果已经拥有一个，寻找下一个时，可以试着用已有的锚点作为“引子”。
李安摸了摸胸口的静默石。
石头贴着他的皮肤，温度比体温略低，存在感明确。他尝试着将一丝注意力集中在石头上，去感受那种奇特的“稳定”特质，然后慢慢地将这丝感知向外扩散。
起初什么也没有。
只有生活区里各种杂乱的声响：深喉的扳手声、战士的脚步声、通风管道细微的气流声。
他耐着性子，让感知像水纹一样一圈圈荡开。
几分钟后，当感知扫过仓库区方向时，指尖下的静默石忽然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不是物理上的颤动，更像是在他意识里敲了个小小的鼓点。
李安睁开眼，看向仓库方向。
那里除了他们翻出来的破铜烂铁，应该没别的东西了。
但静默石的反应很明确，它感觉到了什么。
他站起身，朝仓库走去。
红雅注意到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上来。
仓库里还是那副破败样子。
李安站在门口，再次集中精神，用静默石作为感知的焦点。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在仓库最深处，靠近那排储物柜的墙角地面上，有一块区域，空间呈现出极其细微的“涟漪”。
不是能量波动，更像是……存在感本身在轻微荡漾。
他走过去，蹲下身。
地面是普通的合金板，积着厚厚的灰。
他用手拂开灰尘，地面没什么特别。但当他将静默石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放在那块地面上时，石头内部的银色光点流动速度明显加快了。
“下面有东西。”红雅轻声说。
李安从工具包里掏出撬棍，沿着地板接缝插进去，用力一撬。
老旧的固定螺栓发出呻吟，一块大约半米见方的地板被他掀了起来。
底下是个浅浅的暗格，里面只放着一个东西。
是个徽章。
巴掌大小，金属质地，边缘已经氧化发黑，但中央的图案还能看清，那是一个抽象的、如同闭拢的眼睛般的符号。
徽章背面刻着一行小字，字迹磨损得厉害，李安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读出来：
“见证者的叹息”。
他拿起徽章。入手很轻，比看起来轻得多。
徽章表面冰凉，但拿在手里久了，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叹息般的“脉动”。
不是心跳那种，更像是一个念头、一个情绪，在漫长岁月里留下的回响。
用【破绽视界】看去，徽章周围的空间也呈现出一种特殊的稳定感，但和静默石那种“深水般的平静”不同，这枚徽章的稳定感里带着一种……“见证”的重量。
仿佛它经历过很多，沉默地看过很多，于是自身的存在也变得沉甸甸的。
“这也是锚点？”红雅问。
“感觉像是。”李安把徽章翻来覆去看了看，“‘见证者的叹息’……不知道具体见证过什么，但时间肯定不短。”
他把徽章也收好，和静默石放在一起。
两件东西挨着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灵魂深处那个“世界框架”又稳了一点点，虽然还是很微弱，但就像从单脚站立变成了双脚着地，踏实了些。
暗格里没有别的东西了。李安把地板盖回去，起身离开仓库。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在等待中慢慢熬过去。深喉那边进展还算顺利，燃料管线一层层裹好了，护盾发生器拆下来的零件挑挑拣拣，居然拼凑出两个能用的能量转换器。
食物机被红雅和鱼人战士们又折腾了几次，现在吐出来的糊糊颜色正常多了，味道……至少能下咽。
傍晚时分，李安再次联系了管理者。
蓝色晶体亮起，管理者欢快的声音几乎要溢出投影：“样本K-17！是不是想我啦？静谧回廊住得还习惯吗？有没有找到什么好玩的老古董？”
“找到了点东西。”李安没具体说，“旧物之忆那边，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哦哦！准备出发了是吧？”数据球兴奋地转了个圈，“注意的可多了！第一，那地方空间不稳定，靠近遗忘坟场嘛，偶尔会有小范围的空间褶皱，走路看着点，别走着走着少条腿。”
“第二，集市里什么人都有，拾荒的、挖坟的、倒卖黑货的，还有几个神神叨叨的灵能者。”
“别轻易信人话，但也别随便得罪人，谁知道哪个看着邋遢的老头其实是个隐居的大佬。”
它顿了顿，压低声音（虽然电子音压低声音有点滑稽）：“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找那个灵媒老太太。”
“她摊子最好认，挂满各种风铃和骨头饰品，气味……嗯，有点冲。”
“但她看东西准。不过她脾气怪，能不能让她帮忙，得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报酬呢？”李安问得直接。
“不好说。她有时候收钱，有时候要稀奇古怪的材料，有时候只要你讲个故事。”
管理者说，“全看心情。对了，去的时候最好带点‘诚意’，比如你们在回廊里找到的、有点年头但不是锚点的老物件。她喜欢那些带着‘时光味儿’的东西。”
李安记下了。
他又问了几个关于航线和小型空间褶皱规避的问题，管理者都详细解答了，末了还热情地表示可以远程提供导航支持，如果李安愿意分享航行中的能量波动数据作为交换的话。
李安想了想，答应了。
反正航行数据不算什么核心机密。
通讯结束，生活区里安静下来。深喉终于从引擎盖底下钻了出来，满手油污，脸上却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表情。
“搞定了。”他宣布，“明天一早能走。”
夜幕降临，这里没有真正的黑夜，只是把生活区的灯光调暗，模拟个休息的氛围。
两个鱼人战士轮流守夜，深喉和李安、红雅抓紧时间休息。
李安躺在那张硬板床上，手里握着那枚“叹息徽章”。徽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哑光的黑，中央那个眼睛般的符号仿佛在看着他。
他想起原始编码模板里的一段话：“锚点并非工具，它们是历史的沉淀，是集体意识的结痂。使用它们，意味着承担它们所承载的重量。”
静默石的重量是“存在本身”。
那这枚徽章的重量是什么？“见证”？“叹息”？
他闭上眼睛，尝试去感受徽章深处残留的那一丝情绪。
很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但他隐约触碰到了某种东西，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疲惫。
一种看过了太多兴衰、太多重复的愚蠢与挣扎之后，沉淀下来的疲惫。
这疲惫本身，却意外地给了他一种奇怪的安慰。
至少他不是第一个在挣扎的人。
至少有些重量，是已经被承担过的。
他握着徽章，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