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城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黄巢入城后的第一道命令,不是庆功,不是追剿残敌,而是“各部按预定区域接管城防、维持秩序、清点府库、肃清顽抗”。得益于“三三制”的推行和战前反复的预案演练,大齐军在经历最初的突入兴奋后,迅速恢复了严明的纪律。一队队士卒在军官带领下,奔赴城墙、衙署、粮仓、武库等要地,扑灭零星火头,收容降兵,驱散趁乱抢劫的地痞流氓,张贴安民告示。
秩序的恢复,为接下来的工作扫清了障碍。而真正的惊喜,或者说,支撑大齐军下一步生存与发展的基石,正在随州城各处官私仓库中被逐一打开。
赵璋几乎是颤抖着双手,在亲兵和原随州府库几名战战兢兢、被临时强征来的老吏陪同下,推开了官仓那沉重而锈迹斑斑的大门。门轴转动发出的刺耳嘎吱声,在空旷的仓廪区回荡。当门内景象借着火把光芒映入眼帘时,饶是赵璋自诩冷静,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粮食!堆积如山的粮食!
一座座巨大的、用厚实木板构筑的粮囤,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在宽敞的仓房内,几乎顶到了屋梁。新收的春麦还带着秸秆的清香,陈年的粟米散发着特有的醇厚气息。粗略估算,仅这一处主官仓,存粮就不下五万石!这还不算分散在城内其他几处较小仓库和城外被王建焚毁的那个转运粮场(那里损失的只是近期转运前线的部分)。
“老天爷……”一个跟随赵璋的年轻文书喃喃道,眼睛都直了。对于一支长期在饥饿边缘挣扎的军队来说,这景象带来的冲击,不亚于看到一座金山。
“快!清点!造册!分出新旧,查验有无霉变!”赵璋强行压下心头的激动,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下达指令。有了这些粮食,全军至少半年内再无断炊之虞!甚至可以接济部分随州贫民,收买人心!
与此同时,王璠带人冲进了城西的武库和军械作坊。这里的收获同样令人振奋。制式的刀枪、长矛、弓弩堆积如山,虽然部分保养不佳,但稍加修缮即可使用。甲胄相对少些,但也足够装备上千人。更令人惊喜的是,库房里竟然发现了数十架完好的弩机(包括需要数人操作的床弩部件),以及大量的箭矢、弩箭,甚至还有一批封存完好的火油和硫磺!显然,这是刘巨容为了加强北面防务,近期才调拨过来,尚未及分发使用的储备。
“好东西!都是好东西!”王璠抚摸着冰冷的弩臂,眼中放光,“有了这些,守城、攻坚,咱们的底气就足多了!快,全部登记封存,派重兵看守!匠作营的人呢?立刻过来查验,能用的马上保养分配!”
而最大的“惊喜”,或者说,最直观展示旧政权腐败与王建个人贪婪的,则来自王建在随州的私邸和后院几处隐秘的仓库。
当黄巢在孟黑虎陪同下,踏入那座虽然规模不及府衙、却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的将军府时,也不禁皱了皱眉。前厅摆着来自江南的精致瓷器,墙上挂着名家(或仿名家)字画,后宅更是锦帷绣帐,充斥着一股脂粉和铜臭混合的颓靡气息。但这还不是重点。
在孟黑虎手下“夜不收”的拷问和搜寻下,王建来不及带走或销毁的私人财物被陆续起出。后花园假山下隐秘的地窖里,掘出了数十口沉重的木箱,打开一看,白光耀眼——全是成锭的官银和散碎金银!粗略估算,不下五万两!书房暗格中,搜出了厚厚一叠地契、房契和借据,涉及随州、枣阳乃至襄阳周边的田庄、店铺,还有大量记载着与地方豪强、不法商贾往来分红、收受贿赂的私密账册。马厩旁看似普通的杂物房里,堆满了来自各地的绫罗绸缎、珍贵皮毛、香料药材。
“好一个‘勇将’!好一个‘为国戍边’!”黄巢随手翻看着那些账册,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讽,“随州百姓饥寒交迫,前线士卒粮饷不继,他这里却是金山银海,田连阡陌。刘巨容用这样的人守门户,焉能不败?”
孟黑虎低声道:“大将军,这些东西……如何处理?还有,俘获的王建姬妾、仆役,以及一些未来得及逃走的属官、胥吏。”
黄巢沉吟片刻:“金银财物,全部充公,登记造册,作为军资。田契、房契、借据,暂时封存,日后根据情况,该退还百姓的退还,该没收的没收。账册仔细保管,这都是将来清算贪腐、争取民心的证据。至于那些姬妾仆役,甄别后,愿意回家的发放路费遣散,无处可去的暂时集中管理,不得欺辱。属官胥吏……”他顿了顿,“让赵璋去办,区分对待。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公审处置。寻常办事、无大恶行的,可以留用观察,毕竟我们治理城池,也需要熟悉本地情况的人。”
他深知,一味杀戮和排斥旧人员,并非上策。既要显示与旧政权决裂的决心(清算贪腐、分配利益),也要表现出新政权的包容和务实(留用部分技术人员和基层办事人员)。
接下来的两天,随州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效运转的仓库。清点、登记、搬运、入库……各项缴获的统计数字不断汇总到赵璋那里,最终形成了一份沉甸甸的清单,呈报给黄巢:
粮食: 官仓存粮六万三千余石(含粟、麦、豆),另从王建及几家附逆豪强处查抄粮米八千余石。总计超过七万石。
军械:完好刀枪五千余柄,长矛三千杆,弓一千二百张,弩四百余架(含床弩三十),各色箭矢弩箭近二十万支,皮甲、铁甲一千五百余领,盾牌两千面。火油三百罐,硫磺、硝石等物若干。
财物:黄金一千二百两,白银五万八千两,铜钱巨万(尚在清点)。珠宝玉器、绸缎皮毛等折价无算。
马匹:于城内马场及溃兵中收拢战马、驮马四百余匹,其中可充战马者约两百匹。
其他:各类工匠(军械、营造、织造等)登记在册者百余人,愿效力者已集中。文书档案、地图户籍若干。
“好!好!好!”黄巢连说三个好字,将清单轻轻放在案上,眼中闪烁着灼热的光芒。这些物资,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为大齐军接下来的扩张和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尤其是粮食和军械,是军队战斗力的根本。
“赵璋,你功劳不小。”黄巢赞许道,“立刻着手,制定分配方案。粮食,优先保障全军足额供给,让将士们吃几顿饱饭!伤员营养加倍。余下的,部分入库作为战略储备,部分……拿出一成,不,两成,在随州城内设点施粥,救济贫苦百姓。记住,施粥时要宣讲我大齐宗旨,要让百姓知道,这粮食是从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那里夺来的,本就该还之于民!”
“军械,王璠配合,尽快分发汰换,加强训练,尤其要熟悉弩机的使用。匠作营要全力运转,修复破损兵器,赶制箭矢,研究那些床弩。鲁方到了吗?让他看看那些硫磺硝石,我们的‘震天雷’,或许可以试着恢复一些生产了。”
“财物,严格管理,作为军资和日后赏功、行政开支。马匹,择优补充骑兵和斥候。”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整个大齐军的领导层,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充满希望的亢奋之中。缴获如山,不仅仅是物资的丰盈,更是信心的暴涨,是前途的骤然光明。
站在修葺一新的随州府衙(原太守府)望楼上,黄巢俯瞰着逐渐恢复生气的城池。炊烟在夕阳中袅袅升起,街道上不再是一片死寂,虽然行人依旧不多,但那种大难临头般的恐慌似乎正在消退。城外军营方向,传来士卒操练的号子声,雄壮而有力。
他知道,拿下随州,获得巨额缴获,只是一个新的起点。南面,汉水滔滔,襄阳城虎视眈眈。西面,枣阳韩秀升态度不明。东面,光、蔡一带尚未完全平定。内部,新附士卒需要消化整合,随州民心需要时间争取,根据地建设千头万绪。
但至少,他们不再是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流寇了。他们有了城池,有了粮食,有了兵器,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并图谋更远大目标的立足点。
“刘巨容,”黄巢望向南方暮霭沉沉的天际,那里是襄阳的方向,“你的粮草军资,我收下了。这份‘厚礼’,我黄巢记下了。接下来,该轮到你了。”
缴获如山,是果实,是资本,也是投向荆襄旧秩序的一封铿锵有力的战书。风暴并未停歇,它正挟带着更充沛的力量,向着汉水南岸,积蓄着下一次更猛烈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