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像一口巨大的黑锅,扣在疲惫行进的队伍头上。没有月光,只有几颗寒星在云隙间闪烁,吝啬地洒下些许微光。寒风比昨夜更刺骨,卷起地上的枯叶和沙尘,抽打在人们的脸上、身上,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
队伍在一片背风的矮坡下停了下来。这里勉强可以躲避一些风寒,但依旧冷得让人牙齿打颤。没有足够的帐篷,更没有营寨,人们只能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篝火寥寥,因为找不到足够的干柴,那点微弱的光和热,根本无法驱散笼罩着所有人的寒意和绝望。
白天的行军耗尽了最后一点从马肉中汲取的能量。饥饿,如同一个贪婪的幽灵,再次清晰地显形。士兵们捂着空空如也的腹部,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神呆滞,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伤员的呻吟也变得有气无力,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微弱。
黄巢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裹紧了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单衣。寒意无孔不入,冻得他手脚麻木,额角的伤口也传来阵阵刺痛。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沉默地扫视着下方黑黢黢的、死气沉沉的营地。
尚让搓着手走过来,脸上被冻得发青,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中。“大将军,这样下去不行啊……弟兄们又冷又饿,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王璠也跟了过来,他性子更急,压低声音道:“附近十里内,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想找点吃的都找不到!我刚才巡营,听到……听到有人在商量,等后半夜,就要……就要……”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黄巢明白。哗变,或者大规模逃亡。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刚刚建立起来的那点纪律和信任,脆弱得不堪一击。
黄巢没有立刻回应。他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又望向远方那片吞噬了一切的黑暗。他知道,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不是他一个人的抉择,而是这支队伍每一个人的抉择。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营地中央那片相对平坦的空地。那里,几堆奄奄一息的篝火旁,挤满了瑟瑟发抖的士兵。
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些原本麻木、绝望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他身上。只是这一次,目光中少了之前的狂热和依赖,多了更多的怀疑、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黄巢站定,他没有站在高处,就站在人群中间,与每一个士兵平视。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却如同寒星般明亮、坚定。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冷吗?饿吗?”
没有人回答。但那一张张在寒冷和饥饿中扭曲的脸,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知道,你们很苦,很累,很怕。”黄巢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激昂,没有鼓动,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跟着我黄巢,从曹州一路败退到这里,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身边的弟兄一个个倒下……怀疑我,恨我,甚至想离开我,都是应该的。”
这番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想到,黄巢会如此直白地说出他们心中所想。营地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只有火苗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呼啸的风声。
“我不想跟你们说什么大道理,也不想再画什么大饼。”黄巢继续说道,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眼下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前路茫茫,追兵可能就在身后,我们没有粮食,没有药品,甚至没有一件御寒的衣物。继续走下去,可能明天,可能后天,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像那些倒下的弟兄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荒郊野岭。”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一些人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
“所以,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选择。”黄巢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愿意继续相信我黄巢,愿意跟着我去濮州搏那一线生机的,留下!”
他顿了顿,伸手指向身后那片无边的黑暗,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也是通往唐军控制区的方向。
“不愿意再走下去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我黄巢,绝不阻拦!并且,我可以告诉你们,往东北方向走,大约三十里,有一个叫小王庄的村落,虽然贫瘠,但或许能讨到一口吃的,或者……向官府投诚,或许也能换条活路。”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尚让和王璠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黄巢。他们万万没想到,大将军会在这个军心最涣散的时刻,公然允许士兵离开!这简直是自毁长城!
“大将军!不可!”尚让急声道。
黄巢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人群。
士兵们也彻底愣住了。离开?这个选项被如此直白地摆在面前,反而让许多人不知所措。留下,前途未卜,九死一生。离开,或许能活,但……真的能活吗?投诚官府?他们可是反贼!官府会轻易放过他们?去那个小王庄?乱世之中,哪个村子会轻易接纳他们这些来历不明的流民?
希望渺茫,但毕竟是一个看得见的选择。
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如同即将沸腾的水。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士兵站了起来,他看了看黄巢,又看了看身边的同伴,嘴唇哆嗦着,最终低下头,朝着黄巢所指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营地,消失在黑暗中。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大多是些伤病缠身、自觉撑不下去的人,或者是对前途彻底绝望、只想抓住眼前一丝渺茫生机的人。他们低着头,不敢看黄巢,也不敢看留下的同伴,默默地走入那片代表着未知命运的夜色。
每一个人的离开,都像一根针,扎在留守者的心上。营地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篝火的光芒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挣扎、痛苦、犹豫不决的脸。
黄巢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石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心也在抽搐,每离开一个人,他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力量就削弱一分。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强扭的瓜不甜,用恐惧和命令强行留下的人,在真正的危难时刻,反而会成为崩溃的导火索。他需要的是真正愿意追随他,愿意将性命托付给他的核心力量。
时间一点点过去,离开的人影渐渐稀少。
最终,当再也没有人走出队伍时,黄巢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有要走的吗?”
无人应答。留下的士兵们,大多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迷茫,有恐惧,但也多了一丝……决然。
黄巢的目光扫过剩下的人群。人数明显少了一大截。他心中默默估算,原本近八百人的队伍,此刻留下的,大约只有五百人左右。
近三百人,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选择了离开。
一股沉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加坚定的情绪所取代。走了也好,大浪淘沙,剩下的,才是真正的基石。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留下的每一张面孔。
“好!”他沉声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留下的,都是愿意把命交给我黄巢,愿意一起去搏那个未来的真兄弟!”
他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我黄巢在此立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辜负诸位今日的信任!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黄巢第一个闯!只要我们能到达濮州,我向你们保证,绝不会再让任何人,像今天这样饿着肚子,在寒风里等死!”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承诺,却带着一种与过去决裂、向死而生的狠劲,深深地撞入了这五百名残兵的心底。
看着眼前这个额角带伤、身形不算魁梧,却在寒风中站得笔直,眼神燃烧着火焰的男人,留下的五百人,心中那摇摆不定的恐慌和绝望,似乎找到了一丝可以依附的支柱。
不知道是谁,用沙哑的嗓子低吼了一声:“誓死追随大将军!”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最终,五百人发出了压抑却坚定的低吼,汇聚成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
“誓死追随大将军!”
声音穿透寒风,刺破黑暗。
黄巢看着这五百张在篝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的面孔,他知道,最危险的一关,暂时过去了。这支队伍,在经历了溃败、饥饿、严寒和人心离散的残酷洗礼后,如同淬火的粗铁,虽然伤痕累累,却终于凝聚出了一点真正的、属于自己的魂魄。
五百人的抉择,奠定了最初的基石。
前路依旧艰难,但这把火,终究没有熄灭。
他抬起头,望向西南方向的夜空,那里,星辰似乎比刚才明亮了一些。
“休息两个时辰,天亮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