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将黏稠而黯淡的血色涂抹在天际。荒滩上的喧嚣和血腥味并未完全散去,反而随着夜幕的降临,沉淀成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胜利了。
是的,从结果上看,他们击退了三百忠武军精骑,阵斩了那名不可一世的校尉,甚至还缴获了几十匹无主的战马和一些散落的兵器。这对于一支刚刚经历惨败、几近崩溃的队伍来说,堪称奇迹。
土丘下,一些士兵正在默默收拾战场。同伴的尸体被草草抬到一旁,排列整齐,数量并不多,只有二三十具,这得益于黄巢那出人意料的烟雾战术和恰到好处的反冲击,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正面接战的损失。而唐军的尸体则更多,横七竖八地倒在车阵前和那片已经熄灭的烟雾带周围,像一堆堆被遗弃的破布。还活着的伤兵在低声呻吟,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厉。
尚让提着仍在滴血的刀,指挥着人手收缴战利品,他脸上带着激战后的潮红和一丝亢奋,走到黄巢身边,声音沙哑却难掩激动:“大将军!我们赢了!杀了不下八十个唐狗,还得了三十多匹好马!这下……”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他看到黄巢的脸色并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黄巢依旧站在土丘上,身形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他没有去看那些缴获,也没有去听尚让的汇报,他的目光,越过了短暂的战场,投向了更远处——那片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匍匐在荒滩上的、自家队伍的临时营地。
营地里,火光零星。胜利的短暂狂热褪去后,更庞大、更真实的绝望和混乱开始浮现。
饥饿,是首要的敌人。
缴获的那点干粮对于近八百张嗷嗷待哺的嘴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他看到几个士兵为了半块搜刮到的、沾着血的胡饼扭打在一起,旁边的人眼神麻木,或带着隐晦的贪婪。更多的人只是蜷缩在角落里,捂着干瘪的腹部,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在等待死亡的降临。孩子的哭声有气无力,很快又被大人压抑的呜咽所掩盖。
伤病,是紧随其后的恶魔。
随军的郎中(如果那个只会用草根树叶糊弄人的老头也算郎中的话)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乱军之中了。重伤员被集中在营地边缘,无人照料,只能在痛苦和寒冷中慢慢耗尽最后一丝生命。轻伤员自己撕下肮脏的布条胡乱包扎,伤口在污浊的环境下发炎溃烂只是时间问题。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与血腥气混合,预示着瘟疫的可能。
而最致命的,是军心的溃散。
白天的胜利,像一针强效但短暂的肾上腺素,药效过去后,疲惫、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如同潮水般反扑,更加汹涌。黄巢看到,一些士兵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闪烁,不时偷偷瞥向土丘的方向。他看到了怀疑,看到了动摇,甚至看到了一些人偷偷收拾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眼神游移地打量着黑暗的荒野,似乎在寻找脱身的机会。
哗变、溃逃……这些字眼像毒蛇一样缠绕在黄巢的心头。
他知道,击败一支三百人的骑兵小队,只是让他们获得了喘息之机,远未脱离险境。李言的追兵主力可能就在左近,周边的州县绝不会对他们这支“流寇”袖手旁观。如果内部先垮了,那白天的胜利将毫无意义,甚至会成为他们覆灭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赢了?”黄巢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暮色的冰冷,“尚让,你看看下面。”
尚让顺着黄巢的目光望去,脸上的亢奋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现实感。他也看到了那些为了食物厮打的士兵,听到了伤员无助的呻吟,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和绝望。
“大将军,弟兄们……确实是饿得狠了,也怕了。”尚让的声音低了下去。
“光是饿和怕,还不至于要命。”黄巢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角落,“要命的,是人心散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唐军虽退,但绝不会善罢甘休。我们留在这里,就是等死。必须动起来,找到一个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地方。”
“可……我们能去哪?”王璠也走了过来,他胳膊上挂了彩,胡乱缠着布条,脸上带着迷茫,“四面都是唐军的地盘,我们这点人,能打到哪去?”
这也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黄巢沉默了片刻,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融合的记忆和现代的地理历史知识在碰撞。濮州……曹州……襄邑……一个个地名闪过。最终,一个相对清晰的方向浮现出来。
“去濮州。”黄巢斩钉截铁地说道。
“濮州?”尚让和王璠都是一愣。濮州并非什么富庶安稳之地,而且也在唐廷控制之下。
“对,濮州。但不是去打城池。”黄巢解释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们这点人马,攻城是找死。我们要去濮州西南,那片黄泛区与丘陵交界的地方。”
他抬起手,指向西南方向的黑暗:“那里地势复杂,河道纵横,沼泽密布,朝廷的控制力相对薄弱。而且,那里同样有活不下去的流民,有被苛政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那里,才有我们生存的土壤!”
这是黄巢(黄超)基于历史和现实做出的判断。流寇主义没有前途,必须建立根据地,哪怕是最初级的、简陋的根据地。而复杂的地理环境和广泛的群众基础(同样是受苦的百姓),是建立根据地的两个关键条件。
尚让和王璠对视一眼,似乎有些明白了,但眼中的忧虑并未减少。
“可是大将军,就算有了去处,眼下这关……”王璠指了指混乱的营地,“军心不稳,粮草已尽,怕是走不到濮州,队伍就散了!”
黄巢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知道,必须立刻行动,用铁腕和希望,将这濒临溃散的队伍重新凝聚起来。
“传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暮色中传开,“第一,将所有缴获的战马,除留作哨探之用,其余全部宰杀!”
“什么?!”尚让和王璠几乎同时失声。战马,在这个时代是极其珍贵的战略资源,是机动性和冲击力的保证!
“执行命令!”黄巢厉声道,目光如电,“马肉,分给所有弟兄,包括妇孺!告诉他们,这是我黄巢,赏给他们活命的粮食!要让每一个人,至少喝上一口热汤!”
宰杀宝贵的战马充饥,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决定。但这同样是一个信号,一个明确的信号——我黄巢,愿意倾尽所有,与大家同生共死!这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有力量。
“第二!”黄巢继续下令,声音冰冷,“王璠,带你的人,成立执法队!巡视全营!敢有煽动溃逃、抢夺粮食、奸淫妇孺者——”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立斩!”
乱世用重典。此时此刻,仁慈就是最大的残忍。必须用最严酷的纪律,扼杀一切可能导致崩溃的苗头。
“第三,尚让,清点我们所有能用的物资,尤其是药材、布匹、盐巴!集中分配,优先救治伤员!”
“第四,告诉所有弟兄!”黄巢面向整个营地,运足了中气,尽管喉咙如同刀割般疼痛,但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入了大多数人的耳中,“我们赢了第一阵!但这只是开始!唐廷不让我们活,我们就自己杀出一条活路!天亮之后,我们出发,去一个能让我们吃饱饭、活下去的地方!愿意跟我黄巢走的,我黄巢有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们!不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离开,我绝不为难!但若留下,就必须守我的规矩!”
他的话语,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宰马食肉的决心,铁血无情的纪律,以及对未来那个“能吃饱饭的地方”的承诺……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残存的士兵和流民心中交织、碰撞。
有人因为即将得到食物而眼中燃起一丝光亮,有人因为严苛的军法而心生畏惧,也有人因为那模糊的希望而暂时压下了逃离的念头。
混乱,似乎被一股更强的力量暂时压制了下去。
命令被迅速执行。战马的悲鸣在夜幕中响起,很快,大锅架了起来,马肉的香气(尽管混杂着腥臊)开始弥漫,这对于饥饿到极点的人们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执法队手持明晃晃的刀枪,在营地中穿梭,冰冷的眼神让一些心怀鬼胎的人收敛了行迹。
黄巢走下土丘,亲自来到伤员中间,查看伤势,将优先分配到的、煮得稀烂的马肉汤喂到重伤员嘴边。他没有说话,但这个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营地的秩序,在铁与血、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作用下,开始缓慢地恢复。虽然依旧破败,虽然依旧被绝望的阴影笼罩,但那种濒临彻底崩溃的“溃营”之势,总算被勉强遏制住了。
黄巢站在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旁,看着周围士兵们捧着破碗,眼巴巴等待着分食马肉的情景,心中没有丝毫轻松。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通往濮州的路绝不会平坦,而即便到了濮州,等待他们的依旧是未知的艰难险阻。
这具身体原主的野心,加上他来自现代的灵魂,已经将这近八百人,带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他握紧了拳,感受着指尖的冰凉。
第一把火,烧退了追兵。
而这第二把火,要烧掉这溃散的军心,烧出一条求生之路!
夜还很长,寒风凛冽。但营地中,那一点点为了食物而燃起的篝火,似乎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