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衙门,素以庄严肃穆着称。飞檐斗拱,朱漆大门,无不彰显着帝国铨选百官、执掌功过的无上权威。
然而,当贾宝玉踏入专司西北军务的考功司偏厅时,扑面而来的并非堂皇威仪,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与压抑。
偏厅内,光线略显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特有的尘土味,混合着新墨的微涩,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遥远战场的铁锈与焦糊气息。
几排巨大的紫檀木架靠墙而立,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等待处理的卷宗匣子。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厅堂中央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案头,已非“堆积如山”四字所能形容。
那是两座由黄褐色硬皮册子垒成的“山丘”!每一册都厚如砖石,封皮上用醒目的朱砂写着骇人的标题:
“沙泉驿阵亡、失踪文武官员名册”
“黑风峡援军阵亡、失踪文武官员名册”
“肃州卫外围战阵亡、失踪文武官员名册”
名册旁,还散乱堆放着与之相关的初步勘验报告、同袍证言、抚恤申请草稿,以及一摞摞等待核实的军功请赏或败绩问责文书。整个案头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一丝空隙,沉重的压力感几乎凝成实质。
考功司一位姓钱的主事,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显然已被这海量文书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引着宝玉来到案前,声音沙哑地介绍:“贾大人,这便是眼下最紧要的差事。
西北三战,沙泉驿失守、援军覆没、肃州被围,这…这都是报上来的初步名册。需尽快整理、核实、造册归档,以便后续抚恤、追赠、问责…唉,每一页,都是血啊!”
钱主事拿起最上面一册《沙泉驿阵亡、失踪文武官员名册》,随手翻开一页,递到宝玉面前。那泛黄的纸张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罗列着:
“王勇,沙泉驿守备,正五品。于沙泉驿遇袭时,率亲兵力战殉国,身中二十七创,头颅为贼所斩…(附:同袍张顺口述证明)”
“李振,哨官,正七品。守西门望楼,身中数箭,坠楼而亡…”
“赵小乙,把总,正八品。率部阻敌于驿馆通道,力战不退,乱箭穿身而亡…”
“周安,驿丞,从九品。未及逃脱,死于驿馆内,疑为贼寇所害…”
“钱贵…孙得禄…吴大有…” 一个个名字,一行行冰冷的职务、品级、死亡地点和那简短却触目惊心的死亡描述。
宝玉的目光落在“王勇,身中二十七创,头颅为贼所斩”那一行,指尖微微一颤。他仿佛看到了沙泉驿那破败的驿馆门口,一个披着残破甲胄的身影,在潮水般的敌骑中挥舞着佩剑,最终被乱刀砍倒,头颅滚落尘埃的画面。
那血腥与绝望的气息,透过这冰冷的文字,扑面而来。
“这只是沙泉驿一处的…还有黑风峡,还有肃州…” 钱主事的声音带着沉痛,又拿起另一本册子,“黑风峡…更是惨烈。京营五千精锐啊!
游击将军陈猛,冲锋在前,身陷重围,力竭战死…千总张彪,为护主将(萧显宗)突围,率亲兵断后,尽数战殁,尸骨无存…把总王强,所部被滚木礌石击中,全队覆没…还有那么多…连名字都凑不齐的…”
宝玉沉默地听着,一份份地拿起那些沉重如铅的名册。他强迫自己一行行地看下去:
“陈猛,游击将军,从三品。黑风峡中伏,率部冲阵,身被数十创,坠马而亡…”
“张彪,千总,正六品。断后阻敌,身中流矢、刀伤无数,力战不退,与所部三十七人同殉…”
“王强,把总,正八品。所部于峡谷窄道遭滚木礌石覆压,全员…尸骨难辨…”
“刘三,哨长,未入流。重伤被俘,拒降,遭贼酋虐杀…”
“失踪:李四、赵五…等一百八十二员…” 失踪二字,往往意味着更悲惨的结局——曝尸荒野,或被掳为奴,生不如死。
肃州卫的名册相对薄一些,但同样字字泣血:
“周平,肃州卫左营千总,正六品。于城北壕桥阻敌,中炮身亡…”
“吴大用,把总,正八品。率队夜袭敌营,焚毁云梯数架,归途遇伏,力战身死…”
“孙得胜,哨官,正七品。守南城箭楼,为流矢所中,坠楼殉国…”
宝玉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这哪里是名册?这分明是一份份用鲜血写就的死亡清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生。
沙泉驿的绝望挣扎,黑风峡的伏击炼狱,肃州城下的浴血厮杀…那些在军报中被简略提及的惨烈,此刻通过这些冰冷的名字和残酷的死亡描述,无比真实、无比具象地冲击着他的心灵。
他仿佛看到了那被乱箭射成刺猬的哨官,看到了在滚木礌石下化为肉泥的士兵,看到了力战不屈被斩下头颅的守备,看到了重伤被俘宁死不屈的哨长…那些惨嚎、怒吼、兵器碰撞、战马嘶鸣的声音,似乎在他耳边隐隐回响。浓烈的血腥味,焦糊的烟火气,仿佛穿透了纸页,弥漫在这间压抑的偏厅里。
钱主事看着宝玉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叹了口气,低声道:“贾大人,这才只是开始。后续还会有肃州城内的…还有抚恤、追赠、问责…每一笔,都沾着血,都压着心啊。您…慢慢看吧。”
说完,他摇摇头,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开了偏厅,留下宝玉独自面对这如山的名册与无声的忠魂。
宝玉缓缓坐了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名册粗糙的封皮。案头那方御赐的“持正”墨,静静地躺在墨匣里,乌沉沉的,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血色。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试图在另一份需要他签核的初步抚恤等级建议文书上落笔。笔尖悬在纸面,微微颤抖。
“持正…持正…” 他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以往在户部,在吏部新政时,他以为“持正”是厘清账目、裁汰庸官、提升效率。
可此刻,面对这堆积如山的阵亡名册,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所谓的“持正”,在如此庞大而残酷的死亡面前,竟是如此的沉重、艰难,甚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每一个名字的核定,都关乎着身后哀荣,关乎着遗属的生计,也关乎着这冰冷文书能否告慰那远在西北黄沙下的忠魂。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胸中翻涌的悲怆与窒息感,终于落笔。笔尖划过纸面,留下一个凝重而清晰的墨迹。他知道,自己必须看下去,必须理下去。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持正”。
窗外,天色阴沉,寒风呜咽,仿佛也在为这无数消逝在西北边陲的英魂而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