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的任命文书,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贾府激起了狂喜的浪花,也在京城权贵圈层中掀起了无形的暗涌。圣旨明言“即日到部视事”,但按官场惯例,新官上任总需稍作准备,吏部亦循例通知宝玉于下月初一正式入职。这短短一周的时间,对宝玉而言,既是宝贵的喘息之机,更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宝玉临阵,恶补求存:
巨大的压力与强烈的使命感,让宝玉没有丝毫松懈。从接旨的那一刻起,他便进入了近乎疯狂的备战状态。吏部考功司,掌天下文官考课、黜陟,权柄之重,牵涉之广,事务之繁难,远超常人想象。他深知,若无充足准备,莫说施展抱负,恐怕连立足都难,更遑论应对北静王党羽的明枪暗箭。
恶补规章职掌: 他第一时间通过同年关系,借阅到吏部《则例》、《考功司职掌详录》等内部规章的抄本(非密级)。这些枯燥繁琐的条文,成了他日夜研读的对象。他强记硬背各类考课标准(“四格八法”)、升降程序、文书格式,力求在入职前将基本框架刻入脑海。
钻研历年案例: 他央求父亲贾政,利用工部与吏部同属六部、偶有文书往来的便利,尽可能搜集一些过往的、非机密的考功司处理过的典型案例卷宗副本(如某官因何被评“卓异”升迁,某官因何被劾“浮躁”降调)。通过案例反推规章的实际运用,理解其中的门道与可能的“操作空间”。
请教官场老吏: 贾政亦动用自己多年为官积累的、为数不多且可靠的人脉,辗转请到一位刚从吏部考功司致仕不久的老书吏(非核心,但熟悉流程)。宝玉以弟子礼恭敬求教,虚心询问司内人事关系、办事潜规则、需特别注意的雷区以及历年积压的棘手难题。老吏感其诚,也知贾府不易,隐晦地提点了几句关键。
父亲面授机宜: 贾政看着儿子废寝忘食、眉头紧锁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儿子得皇帝赏识,一步踏入吏部要害,官阶甚至超过了自己,这无疑是贾府莫大的荣耀,足以告慰先祖。然而,作为在工部沉浮多年、深知官场险恶的父亲,他心中的忧虑远胜喜悦。
“宝玉,” 贾政面色凝重,反复叮嘱,“吏部乃是非漩涡之眼,考功司更是众矢之的!你此去,切记‘谨言慎行’四字!祸从口出,切记切记!”
“多看,多学,少开口!” 他加重语气,“初来乍到,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心中纵有万般疑惑不平,也绝不可轻易置喙!尤其涉及上官、同僚乃至…某些权贵亲信之考绩,更要慎之又慎!”
“勿要轻易站队!” 贾政语重心长,“吏部派系林立,盘根错节。你乃陛下亲点,身份敏感。无论哪方势力拉拢,皆不可轻易表态依附!保持距离,只以朝廷法度、本职公事为先,方是保全之道!”
宝玉将父亲的每一句话都牢记在心,深知这些是用半生沉浮换来的血泪教训。
短短数日,宝玉案头堆满了卷册笔记,眼中布满血丝,人也清减了几分。他真切感受到了吏部事务的繁难与牵涉之广,一个看似简单的官员考绩评定,背后可能牵扯着无数人情、利益乃至派系倾轧。压力如山,却也激发了他骨子里的韧性与斗志。
王府阴云,密织罗网:
北静王府的震怒并未平息,反而化作了更加阴冷、更具针对性的行动。
贾府外围,监视如铁桶: 宁荣后街贾府周围,明里暗里的“眼睛”陡然增多。扮作小贩、路人、更夫的眼线轮番上阵,日夜不息。贾府人员进出(尤其是宝玉)、采买物品、甚至倾倒的垃圾,都被严密监视记录。晴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她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府内巡查,提醒黛玉和宝玉出入务必小心,并让阿大、阿二暗中留意可疑人物。
吏部内部,暗流已涌动: 北静王的心腹指令,早已通过隐秘渠道传递至吏部,尤其是考功司内部其党羽(如主事、书吏)耳中。
“好好‘关照’新来的贾员外郎!” 指令冰冷,“他初来乍到,对司务必然生疏。将最繁琐、最易出错、或是积年无头的老案旧档,‘优先’分派给他!让他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留意他批阅的每一份文书! 鸡蛋里也要给本王挑出骨头!寻其错漏,无论大小,即刻报来!”
“设下‘考卷’!” 更有阴险者献策,“可故意在其必经流程中,设置些模棱两可、或与旧例稍有出入的环节,看他如何处置。若他循规蹈矩,便笑其迂腐无能;若他稍有变通,便可扣上‘擅权’、‘坏法’的帽子!” 一张张无形的陷阱之网,已在考功司内悄然铺开,只等宝玉踏入。
忠顺瞩目,初伸橄榄:
宝玉的破格擢升和“皇帝钦点”的标签,也引起了另一股强大势力的注意——以忠顺亲王为首的、忠于皇帝、主张整肃吏治、与北静王势力多有龃龉的派系。
王府关注: 忠顺亲王在府中听取幕僚汇报新晋官员动态时,特意提到了宝玉:“贾瑛?宁荣之后?陛下亲点入吏部考功司?有意思…看来陛下,是打算在吏部这潭水里,放条鲶鱼了?”
初步试探: 幕僚会意,建议道:“王爷,此子背景特殊,立场或可为我所用。是否…稍作接触,观其心性?” 忠顺王沉吟片刻,微微颔首:“可。不必急,也不必深。稍示关注即可。”
善意传递: 于是,在宝玉正式入职的前两日,一位自称是“忠顺王府长史随从”的人,以“恭贺贾大人高升”的名义,向贾府递上了一份不算贵重却颇为雅致的礼物——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以及几本关于历代吏治得失的珍本笔记(非禁书)。来人态度恭敬,只言“我家王爷素来敬重读书明理、忠君体国之士”,放下礼物便告辞,未做任何多余交谈或暗示。
这份突如其来的“贺礼”,让贾政和宝玉都颇感意外。贾政捻须沉吟:“忠顺王…乃陛下信重之人,风评刚正。此礼…是单纯示好,还是别有深意?” 宝玉则心中一动,想起黛玉曾言皇帝或有用他制衡北静之意,这忠顺王…莫非便是皇帝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这橄榄枝,接是不接?如何接?他望向黛玉。
黛玉仔细查看了礼物,尤其是那几本珍本笔记,轻声道:“礼数周全,用意含蓄。此时不宜深交,但…亦不可怠慢。二哥哥可备一份价值相仿的回礼(如西山云栖特产的精品山菌、山茶),由父亲或林管家出面,以贾府名义回赠王府长史,只表谢意,不言其他。一切,待二哥哥入职后,看清形势再说。” 她深知,过早卷入派系,对根基未稳的宝玉有害无益。
山雨欲来,静待初一:
最后几日,贾府在表面的平静下,涌动着紧张与期待。宝玉仍在疯狂地翻阅着那些枯燥的卷宗,将父亲和黛玉的叮嘱反复咀嚼。贾政看着儿子伏案苦读的身影,眼中既有骄傲,更有挥之不去的忧虑。黛玉则默默地为宝玉打点着崭新的官服(鹭鸶补子,从五品),检查着明日需带的文书印信,心弦紧绷。
宁荣后街的暗哨,如同鬼魅般潜伏。吏部考功司内,无形的陷阱已布置妥当。忠顺王府的回礼,也悄然送达。
下月初一。
吏部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如同巨兽之口,等待着新晋的考功司员外郎——贾宝玉。他即将踏入的,不仅是帝国的权力中枢,更是一个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角斗场。风暴,已然在入职前夜,悄然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