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内,表面的平静下,衰败的气息如同初冬的薄霜,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每一寸雕梁画栋。怡红院的书房里,那盏常亮的油灯,成了这暮气沉沉中唯一倔强燃烧的光源。
贾宝玉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里面装着几锭新熔的、成色上好的纹银——这是他变卖了原主珍藏的一方上好端砚换来的。匣子旁边,是冯紫英亲笔写就的引荐信。他的目的地,是城西一处远离喧嚣、名为“听松斋”的僻静小院。那里住着叶神医郑重引荐的严修文先生。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吱呀作响,宝玉的心也随着车厢的摇晃而忐忑。冯紫英对这位严先生的评价言简意赅:“学问是顶好的,贯通古今,尤精经史。只是性情孤僻,不喜权贵,最厌八股时文,认为其禁锢思想,败坏人心。若非叶老面子,等闲人连门都进不去。” 这番话,让宝玉对即将面对的“严师”有了初步的敬畏。
听松斋果然如其名,院墙低矮,几竿翠竹倚墙而立,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松涛般的声响。院门虚掩,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长响,更添几分清寂。院内陈设极其简朴,几间瓦舍,一畦菜地,几只鸡在墙角悠闲踱步。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清瘦的老者,正背对着院门,在廊下侍弄几盆兰草。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背影挺直,透着一股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孤高之气。
“晚辈贾宝玉,奉叶神医之命,携冯紫英世兄引荐信,特来拜见严先生。” 宝玉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严修文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并未立刻回应宝玉的问候,目光先是在宝玉那身虽不华丽却也质地精良的锦袍上扫过,又落在他捧着紫檀木匣的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贾府?荣国府的宝二爷?” 严修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叶老哥和紫英那小子倒是热心。不过,老夫这听松斋,只收真心向学、耐得住清苦的弟子,不收来镀金的纨绔膏粱。” 他毫不客气,开门见山,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审视着宝玉。
宝玉心中早有准备,但被如此直白地轻视,脸上仍不免一阵发烫。他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将木匣和书信恭敬地放在廊下的石桌上,再次深深一揖:“先生容禀。晚辈往日荒唐,虚掷光阴,深以为耻。如今幡然醒悟,立志向学,求取功名,实为安身立命,护持至亲,绝非一时兴起,更非为镀金扬名。恳请先生念在晚辈一片赤诚,不吝赐教!束修微薄,聊表心意,万望先生笑纳。” 他的话语恳切,眼神坦荡,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严修文的目光在宝玉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他眼中分辨真伪。他并未去看那匣银子,只是拿起冯紫英的信,快速扫了一遍。信中提到宝玉为未婚妻寻医问药、不惜代价的举动,以及他发奋苦读的零星传闻。
“哦?幡然醒悟?” 严修文放下信,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既如此,老夫便考你一考。‘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句何解?‘明明德’之‘明’,作何解?‘亲民’与程朱所训‘新民’,孰是孰非?”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箭矢,直射而来!这正是《大学》开篇的核心义理,也是无数读书人皓首穷经争论不休的焦点!
宝玉只觉得头皮一炸!他这些日子虽在黛玉帮助下恶补,但根基实在太浅。原主留下的那点记忆如同破碎的琉璃,根本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答案。他努力回忆黛玉的讲解,却只记得些零碎片段。“明明德”…好像是说彰显光明的品德?“亲民”…是亲近百姓?还是教化百姓?至于“新民”…他更是毫无头绪!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嗫嚅半晌,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先生…‘明明德’…应是…使人明白其固有的光明德性?‘亲民’…或许是…亲近、爱护百姓?至于‘新民’…晚辈…晚辈愚钝,尚未深究…”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他知道自己的回答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哼!” 严修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那锐利的眼神中失望与嘲讽交织,“连《大学》开篇都如此支离破碎,章句不明,义理不通!根基浅薄至此,也敢妄言‘幡然醒悟’、‘立志向学’?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拂袖转身,似乎连看都不想再看宝玉一眼,“带着你的银子,回去吧!老夫教不了你这样的‘璞玉’!”
“先生!” 巨大的屈辱感和挫败感如同潮水般将宝玉淹没,但他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倔强也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先生教训的是!晚辈根基浅薄,形同朽木!但朽木亦有向阳之心!晚辈自知愚钝,不敢奢求先生视若珍宝,只求先生给晚辈一个做‘朽木’的机会!”
“请先生赐下功课!无论多难,无论多久,晚辈定当竭尽全力,一字一句,死记硬背,一笔一划,勤学苦练!若有一日,晚辈仍不堪造就,不用先生驱赶,晚辈自当羞愧离去,绝无怨言!但此刻,晚辈恳求先生,收下这块‘朽木’!”
他“扑通”一声,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地上!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眼神却燃烧着灼热的火焰,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的决心!
严修文离去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跪在石阶下、背脊却挺得笔直的青年。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有屈辱,有挫败,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那双眼睛里的火焰,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的、对学问的纯粹渴望。冯紫英信中提到的“护持至亲”,似乎也并非虚言。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严修文才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锐利:“起来吧。朽木难雕,然心火未熄,尚可一试。”
他走回石桌旁,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一卷书册,看也不看那紫檀木匣,直接丢到宝玉面前,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四书章句集注》白文,去其注疏,只留原文。”
“今日起,每日背诵《大学》全文十遍!句读分明,一字不错!”
“明日此时,老夫要考校你《大学》第一章句读!错一字,打一戒尺!”
“若觉不堪忍受,随时可走,不必再来!”
那卷书册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宝玉双手接过,指尖触到粗糙的纸张,心中却涌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沉重。他深深叩首:“谢先生!弟子谨遵教诲!”
拜师礼成,却是以最卑微、最艰难的方式。
回到怡红院,宝玉立刻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他摊开那卷没有任何注释、只有密密麻麻方块字的《四书章句集注》白文,看着《大学》篇那如同天书般的文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如同迷宫。没有句读,没有释义,全靠自己摸索停顿和含义。他尝试着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读得磕磕绊绊,意思更是云里雾里。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遍又一遍地诵读、默写。喉咙很快干涩发痛,手腕酸胀。那些拗口的句子,如同最顽固的敌人,死死地抗拒着被他记住和理解。挫败感如同毒蛇,一次次噬咬着他的神经,让他几欲抓狂。
“为了林妹妹…为了我们的将来…” 每当此时,他眼前便浮现出黛玉苍白却带着希冀的脸庞,想起叶神医那句“心病不除,郁结不解”的箴言。科举功名,是他能在这个世界立足、守护她的唯一武器!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宝玉伏案苦读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墙壁上。窗外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只有书房里那低沉的、带着沙哑和痛苦的诵读声,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回响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这声音,是困兽的嘶吼,也是向命运宣战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