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神医那句“心病不除,郁结不解,纵有仙丹,亦是枉然!”如同暮鼓晨钟,狠狠敲在贾宝玉
的心上。他攥着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走出杏林巷那间弥漫着药香的小院,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比来时更重,却也更加清晰。
药石可医身,唯情能愈心。
林妹妹的心病,是他。那积年的忧思郁结,源头也是他。
他不再犹豫,拿着药方,亲自去了贾府常抓药的另一家信誉良好的药铺,盯着伙计将叶神医开的药一味味仔细称量、包好。又特意去点心铺子,买了最新鲜的杏仁茶原料和上好的冰糖燕窝。这才脚步匆匆地赶回大观园,直奔潇湘馆。
潇湘馆内,依旧清幽寂静。紫鹃正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守着一个小泥炉,炉上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看到宝玉进来,紫鹃连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忧虑:“宝二爷,您来了。姑娘刚吃了药睡下,精神还是不大好。”
贾宝玉心中一紧,放轻脚步走进屋内。黛玉侧卧在软榻上,盖着薄薄的锦被,呼吸轻浅,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微微蹙着,仿佛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那单薄的身影,在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他没有惊动她,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的绣墩上,目光贪婪地描绘着她苍白的睡颜。叶神医的话在耳边回响:“她的心药,在你这儿。” 他该如何做,才能解开她的心结,抚平她的忧思?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榻边守着的宝玉,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化为一丝微弱的光亮,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你…几时来的?”
“刚来一会儿,见你睡着,没敢吵你。” 贾宝玉连忙倾身,声音放得极柔,“感觉好些了吗?还咳得厉害吗?”
黛玉微微摇头,挣扎着想坐起来。贾宝玉连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她身后垫上厚厚的引枕。动作间,两人的手指不经意相触,黛玉指尖微凉,宝玉的手却温暖而有力。
“紫鹃说,你…你为了我的药,发了好大的脾气?” 黛玉看着他,眼神复杂。药房风波早已传遍贾府,自然也传到了潇湘馆。
“是那些奴才该死!” 提到这个,贾宝玉眼中仍有未消的余怒,但很快压下,语气转为温和的安抚,“不过都处置干净了。你看,” 他拿出叶神医开的药方,递给黛玉,“我还去请了一位真正高明的老神医,这是新开的方子。药我已经抓好了,让紫鹃按这个煎。还有这个,” 他又拿出杏仁茶和燕窝,“我问过大夫了,杏仁润肺,燕窝温补,都是对你身子好的。以后让她们常给你做了吃,好不好?”
黛玉接过药方,看着上面龙飞凤舞却笔力遒劲的字迹,又看了看那包得整整齐齐的杏仁和燕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竟为她做了这么多…亲自查药,雷霆处置,还不辞辛苦去寻访名医…这份用心,让她冰冷的心房,一点点被暖意浸润。
“谢谢你…宝玉。” 她低声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跟我还说什么谢。” 贾宝玉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或许是情绪所致),心中稍安。他想起叶神医的话,知道单纯的医药和关怀还不够。他需要走进她的世界,分担她的忧思,让她找到存在的价值,而不仅仅是“被照顾的病人”。
“林妹妹,” 他目光落在黛玉榻边小几上摊开的一本书和几张写满批注的纸笺上,正是之前她托紫鹃送去的、批注了范文的那本。他眼中闪过笑意,带着一丝恳切和期待,“你上次送来的批注,真是帮了我大忙!比那些清客相公讲得透彻百倍!我今日读《孟子》,又遇到几处不解,尤其是‘浩然之气’一章,总觉得隔着一层雾。不知…不知妹妹可有闲暇,为我…为我解惑?”
黛玉微微一怔。自从定亲后,宝玉发奋苦读,她是知道的。她送去批注,也是希望尽一份心力。但她从未想过,他会如此郑重其事地来向她请教,将她视为可以“解惑”的“先生”。这种感觉…很陌生,却…让她那颗因常年寄人篱下、自伤自怜而变得敏感脆弱的心,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需要、被尊重的价值感。
她抬起眼,对上宝玉那双清澈、真诚、充满了求知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或许是他刻意流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轻视,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期待。
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缓缓在黛玉的唇边漾开,冲淡了眉宇间的愁绪。她轻轻颔首,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才女林黛玉”的自信与神采:“拿来我看看。”
贾宝玉心中狂喜!连忙将带来的《孟子》翻到“浩然之气”篇,恭敬地递到黛玉手中。
接下来的时光,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黛玉倚在引枕上,微微侧身,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执着笔,用她那清泉般悦耳却带着些许虚弱的声音,为宝玉细细讲解“浩然之气”的义理。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从孟子的“配义与道”讲到文天祥的《正气歌》,又从天地正气讲到士人的气节担当。她的见解精辟独到,深入浅出,那些在贾宝玉眼中艰涩难懂的文字,经她一点拨,竟变得豁然开朗。
宝玉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听得如痴如醉。他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恍然大悟,时而提出疑问。他的问题有时显得稚嫩,却充满了真诚的求知欲。黛玉也不厌其烦,耐心解答,偶尔被他某个“歪解”逗得忍俊不禁,掩唇轻咳几声,眼中却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两人身上。一个清雅病弱却神采飞扬,一个专注倾听如沐春风。书卷摊开,墨香淡淡。紫鹃轻手轻脚地端来刚煎好的新药,看到这一幕,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姑娘…姑娘许久没有这般神采了!那眉宇间的轻愁,似乎真的被这书卷墨香和眼前人的专注所驱散了些许。
“所以,这‘浩然之气’,并非虚无缥缈,而是源于内心对‘道义’的坚守,发于日常的‘集义’功夫,如同溪流汇海,最终方能至大至刚,充塞天地?” 贾宝玉听完黛玉的讲解,眼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
“正是此理。” 黛玉含笑点头,看着宝玉那如同被点亮的眼神,心中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她能帮到他,她的才学于他是有用的。这份认知,像一剂温润的良药,悄然滋养着她枯萎的心田。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贾宝玉由衷感叹,随即又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拿起自己方才在黛玉讲解时随手记下的笔记,“妹妹看我理解的这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破题,可还使得?”
黛玉接过他递来的纸笺,只见上面写着:“道者,人心所向,天命所归。得之则天下顺,失之则天下叛。此理昭昭,如日月之行。” 字迹虽不如她娟秀,却带着一股难得的筋骨和锐气。
她细细看罢,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破题虽不算绝妙,但立意准确,言简意赅,尤其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八字,颇有气象,远非他初学时能比。她抬起头,看着宝玉那带着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眼神,唇边的笑意加深,如同春雪初融,清丽不可方物。
“嗯…立意尚可,气象初具。” 她故意顿了顿,看到宝玉眼中瞬间亮起的光彩,才带着一丝俏皮,轻声道:“只是这‘昭昭’二字,略显直白,若换成‘炳炳’,或更含蓄蕴藉些?”
“炳炳…炳炳…” 贾宝玉反复咀嚼着,眼睛越来越亮,“妙!妙啊!一字之易,意境全出!妹妹真乃一字师也!” 他欢喜得几乎要手舞足蹈,像个得了夸奖的孩子。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欣喜和对自己建议的珍视,黛玉的心,如同被暖阳彻底融化的春冰,那些经年的孤寂、自怜、忧惧,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满足和淡淡的欢喜所取代。她轻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唇边那抹笑意,如同枝头初绽的玉兰,清雅而动人。
窗外微风拂过,竹影摇曳,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书斋中的温馨低语伴奏。
紫鹃端着温好的药碗,看着姑娘脸上那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宁静笑靥,再看看二爷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欢喜,只觉得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终于松动了几分。她悄悄将药碗放在一旁温着,不忍打扰这难得的、浸润着墨香与情意的宁静时光。
愁眉初展,心药已至。
这红袖添香的相伴,或许,才是那沉疴最对症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