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的书房内，檀香袅袅。贾宝玉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本《大学》，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书页上的墨字如同扭曲的蝌蚪，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距离那日在廊下听到密谈，又过去了两天。
五天！
倒计时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寒光凛冽。
这两天，他看似安分地养病，按时喝药，在袭人、麝月的服侍下在院子里略作走动，甚至“乖巧”地翻翻书，扮演着一个大病初愈、努力“改过”的公子哥儿。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平静的表象下，是如同岩浆般翻涌的焦灼和不断推演的计划。
他需要一场风暴！一场足以惊动贾府最高层、尤其是贾母的风暴！一场能打乱王夫人她们既定步骤、让她们措手不及的风暴！一场能让所有人，尤其是潇湘馆那位心思玲珑的林妹妹，提前嗅到危险气息的风暴！
“装疯卖傻”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符合“贾宝玉”人设的反抗方式。原着里的宝玉，本就有痴病，情急之下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在众人眼中并非完全不可理解。他要利用这份“理解”，将这场“疯癫”演得惊天动地，演得足以让贾母心疼，让贾政皱眉，让王夫人心惊！
机会，就在今日午后。
他早已从袭人小心翼翼的言语和丫鬟们闪烁的眼神中得知，王夫人今日请了薛姨妈和宝钗过府“叙话”，此刻正在王夫人的正房里。凤姐多半也在场。这正是他需要的“观众”！
“袭人姐姐，” 他放下书，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不耐和烦躁，“这屋里闷得很，香也熏得人头疼。我想去太太房里请安。”
袭人正在一旁整理针线，闻言手一顿，眼中掠过一丝警惕。自从那日廊下偶遇后，她总觉得二爷平静得有些反常，那双眼睛深处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此刻他突然提出要去太太房里…太太正和薛姨妈、宝姑娘说话呢！
“二爷，您身子刚好些，太太那边…人多嘈杂，不如再歇歇？或者等晚些时候太太得空了再去？” 袭人放下针线，温言劝道，试图打消他的念头。
“不！我现在就要去！”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旁边的绣墩，发出“哐当”一声响。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孩童般的执拗和莫名的焦躁，“我躺够了！我要见太太！我有话要说！” 声音拔高，带着一丝尖锐。
袭人和闻声进来的麝月都吓了一跳。袭人连忙上前扶住他，柔声安抚：“二爷别急，您有话，奴婢替您去传？或者等太太那边散了…”
“你懂什么！” 他一把甩开袭人的手，力气之大让袭人踉跄了一下，麝月惊呼出声。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恐惧攫住，眼神开始变得混乱、惊恐，环顾四周，声音颤抖起来，“你们…你们都要害我！都要把林妹妹藏起来！你们想换掉她！是不是？是不是？！”
“林妹妹”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袭人和麝月耳边炸响！两人瞬间脸色煞白，尤其是袭人，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二爷…二爷他怎么会知道？！难道那日廊下…他听到了？还是…还是真的魔怔了？！
“二爷！您…您胡说什么呀！” 袭人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哭腔，“林姑娘在潇湘馆好好的养病呢！谁…谁要害您？谁要藏林姑娘？您定是病糊涂了！” 她试图再次靠近他。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 贾宝玉猛地后退，状若癫狂，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极其可怕的景象。他指着袭人，又指向麝月，声音凄厉，“你们都是太太的人！你们听太太的！太太要把宝姐姐塞给我！不要林妹妹了！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就像…就像骗金钏儿一样！要把她逼死！”
“金钏儿”这个名字一出，袭人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褪！麝月更是吓得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不是的！二爷！不是的！” 袭人彻底慌了神，她不知道二爷是真疯还是假疯，但句句都戳在不能言说的隐秘上！她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二爷！您醒醒！您别吓奴婢们啊！”
“金钏儿…她跳井了…水那么冷…” 贾宝玉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眼神空洞，喃喃自语，身体微微发抖，“林妹妹…林妹妹也会死的…你们也要逼死她…在宝玉成亲的鼓乐声里…泪尽…魂消…”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和预知感。
“麝月！快！快去请太太！请老太太！快去啊！” 袭人彻底崩溃了，对着吓傻的麝月嘶声喊道。二爷这模样，分明是中了邪祟！句句不离林姑娘和…死！这要是传出去，或者二爷真有个好歹，她万死难辞其咎！
麝月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怡红院瞬间乱成一团。小丫鬟们探头探脑，惊疑不定。袭人跪在地上，抱着贾宝玉的腿，泣不成声地哀求：“二爷！我的好二爷！您醒醒！您别这样！奴婢求您了！”
贾宝玉任由她抱着，身体僵硬，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虚空，口中却不再言语，只是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之中。他的内心却如同冰封的湖面，冷静得可怕。他在等，等那足以改变局势的重量级观众登场！
第一步，成了！ 这“疯癫”的序幕，足够惊悚，足够震撼，也足够将“林妹妹”和“掉包”的危机，血淋淋地撕开一角，暴露在即将到来的众人面前！
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沉重。
“我的宝玉！我的心肝肉啊！这是怎么了？！” 贾母苍老而惊惶的声音率先传来，带着哭腔。她在鸳鸯等丫鬟的搀扶下，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一眼看到被袭人抱着、状若木偶、脸色惨白的孙子，心都要碎了！
紧随其后的是面色铁青的贾政，以及脸色煞白、眼神惊疑不定的王夫人。薛姨妈和宝钗也跟在后面，宝钗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担忧，眼神却沉静如水。凤姐则是一脸焦急，眼神在宝玉和王夫人之间飞快地扫视。
怡红院的正屋，瞬间被贾府最核心的权力层所充斥，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老太太！老爷！太太！” 袭人见到救星，哭得更加凄惨，“二爷他…他方才还好好的看书，突然就说闷，要去给太太请安，奴婢劝不住…然后…然后就…就说起胡话来了！说什么有人要害他，藏了林姑娘，要换掉林姑娘娶宝姑娘…还…还提到了金钏儿…说…说林姑娘也会…也会…” 她泣不成声，不敢再说下去。
“宝玉！” 贾母扑到孙子身边，颤抖的手抚上他冰凉的脸颊，“宝玉！你看看祖母！祖母在这儿呢！谁要害你？谁敢藏我的玉儿？你跟祖母说！”
贾政脸色阴沉得可怕，怒视着袭人：“混账东西！你是怎么伺候的？！好端端的怎么会魔怔了？！” 他的目光扫过儿子呆滞的脸，心中又惊又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难道真是读书逼得太紧？还是…冲撞了什么邪祟？
王夫人的心在袭人说出“换掉林姑娘娶宝姑娘”时，就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走漏了风声？！还是…真如袭人所言，是病中魔怔，胡言乱语？可这“胡言乱语”，也太过精准，太过骇人！尤其是提到金钏儿…这简直是在剜她的心！
她强作镇定，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母亲的焦急和威严：“宝玉！我是你母亲！你看着我！莫要听信那些无稽的谗言！什么换不换的？你林妹妹在潇湘馆养病，过些日子就好了！宝姐姐也在这里，你看，她多担心你！” 她试图将话题引开，同时暗暗给宝钗使了个眼色。
宝钗会意，立刻上前，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关切，声音柔和：“宝兄弟，你定是病中多思了。林妹妹只是身子弱些，静养便好。你且放宽心，莫要胡思乱想伤了身子。”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宝玉（如果他能听进去），又撇清了“换人”的嫌疑，只说是病中多思。
然而，就在宝钗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如同木偶般的贾宝玉，身体猛地一震！他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死死地、带着刻骨恐惧和憎恶，盯住了宝钗——准确地说，是盯住了宝钗项上那枚在光线映照下闪烁着金光的璎珞圈和金锁！
“金！金玉！金玉良缘！” 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整个人如同受惊的野兽般猛地向后弹开，撞在书架上，哗啦啦掉下几本书籍！他指着宝钗，手指剧烈颤抖，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抗拒：
“走开！你走开！我不要金玉！我不要宝姐姐！它是假的！是枷锁！是害死林妹妹的刀！你们…你们都想用它锁住我！害死我的林妹妹！拿走！快把那劳什子拿走！我只要我的林妹妹！我只要木石前盟！”
他一边嘶吼着，一边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襟，仿佛那上面也沾染了“金玉”的毒气。泪水混杂着汗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滚落，那模样，癫狂、绝望、恐惧到了极点！
“木石前盟”四个字，如同最后的惊雷，狠狠劈在在场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贾母老泪纵横，心如刀绞，紧紧抱住状若疯魔的孙子：“我的儿！我的宝玉！你醒醒！祖母在这儿！谁也害不了你的林妹妹！什么金玉！祖母不许它害你！”
贾政脸色剧变，看着儿子这疯癫模样，听着他口中惊世骇俗的“木石前盟”、“金玉害人”，又惊又怒又疑，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脸色惨白如鬼的王夫人和同样僵住的薛姨妈、宝钗。金玉良缘…木石前盟…难道府里真有这等不堪的算计？！
王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宝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她最隐秘、最不容触碰的谋划上！尤其是他看向宝钗金锁时那刻骨的恐惧和憎恶，以及“害死林妹妹的刀”这句指控，让她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完了…全完了…这孽障，他是真疯了？还是…知道了所有？！
薛姨妈和宝钗更是尴尬震惊到了极点。宝钗脸上那完美的温婉终于维持不住，血色褪尽，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金玉良缘…竟被当众如此唾弃，如同洪水猛兽！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凤姐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好家伙！宝兄弟这一疯，可真是把天都捅了个窟窿！太太和二太太（薛姨妈）的脸…这下可往哪儿搁？这“金玉良缘”…怕是要起大波澜了！
整个怡红院正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贾宝玉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和贾母心碎的啜泣声在回荡。
王夫人死死盯着那个蜷缩在贾母怀里、瑟瑟发抖、口中不断呢喃着“林妹妹…别死…不要金玉…”的儿子，一股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保养得宜的脸庞微微扭曲，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探究和威压：
“我的儿…你告诉娘…”
“你究竟是…真糊涂了…”
“还是…在装疯卖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