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云栖,笼罩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氛围中。书斋的灯火依旧彻夜长明,贾政与宝玉论辩的声音时高时低,穿透寂静的夜。精舍内,黛玉也并未安寝。她坐在灯下,面前摊着账簿,指尖却无意识地捻动着算盘珠子,秀眉微蹙,仿佛在捕捉空气中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
这丝异样,很快被林之孝带来的消息具象化了。
“姑娘,”林之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山风夜露的寒气,他刚从那条隐秘通道潜回,“山下…风声不太对。”
黛玉立刻抬眼,目光如电:“说。”
“老刘头(秘密联络人)说,最近京城里的举子老爷们,尤其是那些常在茶馆书肆高谈阔论的,嘴里头挂着的,不再是往日的经义文章,倒像是约好了似的,都在议论…西北边患!” 林之孝脸上带着困惑与凝重,“说什么‘胡骑叩关,烽烟再起’,‘朝廷当早做决断,启用宿将,犁庭扫穴’!还…还隐隐约约,总把话头往咱们王爷(北静王)麾下的几位将军身上引!”
黛玉捻动算盘珠的手指骤然停住!西北边患?启用宿将?犁庭扫穴?这几个词如同冰锥,瞬间刺入她的脑海!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向京城方向沉沉的夜空,眼神锐利如鹰。
“西北…边患?” 她低声重复,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父亲(林如海)生前在兰台寺,最后几封家书提及边务,只说小股游骑骚扰,边军足以应对,何曾到了需要‘犁庭扫穴’的地步?陛下登基以来,明发上谕,赈灾、清丈、肃贪…哪一道不是以‘安民’、‘吏清’为先?朝议奏报,也从未见边关告急的文书!”
她猛地转身,烛光在她清亮的眸子里跳跃,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这风,起得蹊跷!而且,只往一个方向吹——北静王麾下的‘宿将’! 林管家,这绝非偶然!这是…有人刻意煽风点火,在引偏视听!”
“姑娘是说…北静王?” 林之孝倒吸一口凉气。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能耐,让京城士林一夜之间‘同声共气’?” 黛玉冷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看透阴谋的冰冷,“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在边关,而在…即将到来的殿试! 他是想用这‘边患’的迷雾,引偏二哥哥的备考方向!”
她不再犹豫,疾步走向书斋。此刻,宝玉刚送走贾政,正对着案上一篇论“开源节流以纾民困”的策论沉思。见黛玉深夜前来,神色凝重,心知必有要事。
“妹妹,怎么了?” 宝玉放下笔。
黛玉将林之孝带回的消息和自己的分析,言简意赅地道出。末了,她盯着宝玉的眼睛:“二哥哥,此风来得太急、太巧、太刻意!北静王这是声东击西,意图乱你心神,引你入歧途!”
宝玉初闻“边患热议”,也是一怔。但当他听到黛玉的分析,尤其是那句“陛下上谕皆以安民吏清为先”、“朝议无告急文书”时,脑中瞬间清明!父亲贾政连日来的教导,关于皇帝心之所系、意之所恶的剖析,如同明灯般亮起!
“好一个北静王!好一招‘文墨杀机’!” 宝玉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墨汁飞溅,眼中怒火与鄙夷交织,“他以为我贾宝玉是那等不辨风向、人云亦云的庸才吗?!陛下登基,励精图治,百废待兴,内政不修,何以攘外?此等‘边患’喧嚣,若非他刻意引导,便是其党羽别有用心,妄图借机揽权!”
他胸中块垒翻涌,对北静王手段之卑劣感到无比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激发的斗志!“他想让我去论‘边患’、‘用兵’?我偏不!” 宝玉目光灼灼,斩钉截铁,“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咬定青山不放松!陛下关心什么,天下需要什么,我心中自有明镜! 吏治不清,则民生凋敝;民生凋敝,则国本动摇!强藩不靖,则政令难通!这才是根本之患!岂会被这等宵小伎俩所惑?!”
看着宝玉眼中那坚定不屈、洞若观火的光芒,黛玉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同时涌起一股激赏。她的二哥哥,在磨砺中已真正成长!
“二哥哥心如明镜,自不会被迷障所困。” 黛玉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带着决断,“然流言如刀,三人成虎。北静王此计,不仅为误导你,更要在殿试前,于士林间先坏了你的名声! 我们需双管齐下!”
“妹妹有何良策?” 宝玉精神一振。
“以正破邪,以直破曲!” 黛玉眸中慧光流转,语速清晰而快速:
“反制流言: 林管家,你立刻再下山,传话给茗烟(宝玉心腹小厮,应在京城活动)!让他设法在士子聚集的茶馆、书肆,尤其是那些清议之地,散布‘正论’! 就说:‘值此百废待兴之际,当以固本培元为先!边衅可御,内政不修,则国本动摇!’ 点明贾瑛(宝玉)西山苦读,所着策论皆以‘安民’、‘吏清’为要,方是经世致用之正理! 言辞要堂堂正正,引经据典,务必将那‘边患’歪风压下去!” 这是用“正论”对冲“流言”,引导舆论,为宝玉正名!
“坚定本心: 二哥哥,你只管心无旁骛,按你认定的方向,继续深研! 将吏治之弊、民生之艰、强藩之患,剖析得更深,对策提得更实!你的文章,便是最有力的回击! 待到殿试之上,金殿对策,自见分晓!”
宝玉闻言,胸中豁然开朗,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妹妹所言极是!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煌煌正论与真才实学!我明白了!”
送走黛玉,书斋内重归寂静。但宝玉的心境已截然不同。窗外,仿佛仍有北静王那阴冷的“边患”喧嚣在隐隐传来,但他心中那盏由父亲点燃、由妹妹守护的明灯,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他重新铺开宣纸,提笔蘸墨,目光沉静而锐利,再无半分犹疑。
笔锋落下,不再仅仅是论述“开源节流”,而是直指吏治腐败的根源——“胥吏之害,甚于猛虎!其盘踞州县,上下其手,赋税倍征,狱讼颠倒!非严刑峻法、清源正本,不足以安黎庶、固国基!” 他将云栖被地方小吏刁难的切肤之痛、一路所见所闻的民间疾苦,尽数融入笔端,化为犀利如刀的剖析与切实可行的对策(如完善监察、严惩首恶、提高吏员素质等)。每一个字,都如同射向北静王及其爪牙的利箭!
砚台中的墨汁,在笔锋的疾驰下迅速消耗,如同燃烧的斗志。而远在京城的某些茶馆里,一些清朗正直的声音,也开始压过那刻意引导的“边患”喧嚣,将“安民”、“吏清”的正论,悄然播撒开来。一场无声的“文墨”攻防战,在殿试的帷幕拉开之前,已然打响。而宝黛二人,凭借着超卓的智慧与坚定的本心,正稳稳地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