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别业的日子,在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中飞快流逝。金钱的力量,在远离尘嚣的山野间,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
茗烟带着黛玉开列的清单和厚厚一沓银票下了山,不到三日,便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回来了!五六个签了死契、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的泥瓦匠和木匠;七八个同样签了死契、老实巴交的壮劳力;还有整整三辆骡车,满载着粮食、布匹、盐、油、铁锅、农具、药材、灯油、火石……甚至还有两笼叽叽喳喳的鸡雏鸭雏!
整个别业瞬间沸腾起来。在匠人头领的指挥下,修缮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正房(精舍)被彻底翻新:腐朽的梁柱被替换,漏雨的屋顶铺上了崭新的青瓦,破损的窗棂糊上了坚韧的桑皮纸,墙壁重新粉刷,地面铺上了干燥的木板。原本蒙尘的家具被擦拭得光洁如新,那张宽大的罗汉榻铺上了厚实的棉褥。东西两间坚固的库房也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墙壁厚实,门锁坚固,位置隐蔽。院墙被加高加固,几处视野绝佳的角落,巧妙地设置了隐蔽的了望孔。庭院角落开垦出了几畦整齐的菜地,撒下了带来的菜种。
晴雯俨然成了内务总管。东厢房被改造成了临时的“银库”和物资储备中心。她带着袭人、麝月,将带来的巨额金银细软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大锭的金银和笨重器物存入新库房;轻便的银票、金叶子、小件珠宝则被她用油纸层层包裹,藏在了精舍内几处只有她和黛玉知晓的绝密暗格里。采购来的物资也井井有条地分类存放。
紫鹃的腿伤在叶神医留下的药膏和静养下,已好了大半。她接手了账目管理,黛玉交给她一本崭新的账簿。每一笔茗烟带回来的采购支出,每一份匠人劳力的工钱,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看着账簿上那流水般花出去的巨额银钱,紫鹃心惊之余,更感责任重大。
黛玉则如同一位运筹帷幄的统帅。她每日巡视工程进度,查看物资储备,规划着后山荒地的开垦。她与宝玉商议,划定了未来的菜园、果园、甚至一小片桑林的位置。宝玉则一头扎进了带来的农书和《治河策》中,结合实地勘察,琢磨着引水灌溉的简易方案。两人常在灯下对坐,黛玉规划着庄园的蓝图,宝玉则提出引水、堆肥等技术建议,讨论得热火朝天。
精舍内温暖干燥,窗外山风呼啸,竟有一种奇异的安稳与充实。袭人和麝月负责众人的饮食起居,用新买的铁锅和食材,竟也能做出可口的饭菜。鸡雏鸭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叽喳欢叫,为这山居生活增添了几分生气。
然而,这片看似平静的桃源,终究无法彻底隔绝山外的惊涛骇浪。
一日午后,别业的修缮已近尾声。黛玉正在精舍内与紫鹃核对账目,宝玉在后山与匠人查看引水沟渠的路线。突然,负责在院墙了望孔警戒的晴雯,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脸色凝重:
“姑娘!山下有动静!一队官差,正朝寺里来!看着…像是冲咱们这边!”
黛玉心头一凛,面上却沉静如水:“来了多少人?可看清服色?”
“约莫七八个,领头的是个穿绿袍的典史(低级文官),其余是皂隶,带着锁链、水火棍!” 晴雯语速极快,“已经进寺门了!慧明大师迎出去了!”
“按之前商议的应对。” 黛玉立刻起身,对紫鹃道,“收好账册,一切如常。” 她整理了一下素净的衣裙,缓步走出精舍,来到庭院中。宝玉也闻讯匆匆赶回,站到黛玉身侧,神情镇定。
不一会儿,便听到山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哗。慧明大师平和的声音隐约传来:“…阿弥陀佛,此乃寺中祭产别业,施主们清修之所…”
“清修?” 一个带着明显官腔、略显尖利的声音打断道,“本官奉上峰之命,巡查西山各处产业!尤其这云栖寺祭产,更是重点!有人举报,此地大兴土木,恐有僭越隐匿之嫌!让开!”
脚步声杂沓,七八个穿着公服的官差,在一个身着绿色官袍、留着两撇鼠须的典史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别业的庭院!他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焕然一新的屋舍、忙碌的匠人、堆放的建材,最后落在了庭院中央气度沉静的宝玉和黛玉身上。
那典史看到宝玉身上的青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被官威取代,他挺了挺胸脯,清了清嗓子:“尔等何人?在此作甚?这别业…何以如此大动土木?可有官府批文?所耗资财从何而来?速速报来!”
宝玉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清朗沉稳:“学生贾瑛,见过大人。此乃先祖所置云栖寺祭产别业,依律不入官,有地契文书为证(他示意晴雯取来早已备好的文书副本)。学生贾瑛,新科举人,奉圣旨与表妹林氏黛玉共掌荣国府官中资产,以维生计。此间修缮,所用资财,皆为学生与表妹所有之官中公产,来源清白,有据可查。只为修缮破败屋舍,安置家人,安心守制读书,绝无半分僭越隐匿之心。大人明察。”
他话语清晰,条理分明,点明身份(举人)、产业性质(祭产)、资金来源(合法官产)、修缮目的(维生、守制、读书),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那典史接过晴雯递上的地契副本,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狐疑地打量着修缮一新的精舍:“维生?守制?读书?哼,这屋舍修得倒比寻常富户还要齐整!耗费定然不菲!尔等莫不是借机挥霍,或…藏匿了其他资财?”
黛玉此时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声音清越如泉:“大人容禀。此别业年久失修,梁柱腐朽,屋顶漏雨,实难栖身。学生等奉旨维生,自当善加经营。修缮屋舍,使其坚固可居,免受风雨之苦,亦是‘维生’之本。所用砖瓦木料,皆寻常之物,匠人工钱,亦按市价给付,账目清晰可查。大人若疑资财来路或耗费,可查验学生手中官产移交文书及此地修缮账册。” 她示意紫鹃捧上那本记录着每一笔开支的崭新账簿。
黛玉的应对同样滴水不漏,将“修缮”与“维生”紧密联系,强调“坚固可居”的必需性,并坦然提供账册查验,态度光明磊落。
那典史被堵得一时语塞。他接过账簿,胡乱翻了几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采购明细和工钱支出,数额虽巨,但每一笔都清晰明了,确实是用于修缮和采购生活生产物资。再看看眼前这对少年男女,一个青衿磊落,一个气质清贵,言语从容,毫无心虚之态。又想到上峰似乎提过这贾家举人和那林姑娘有些“圣眷”背景……
他脸上的厉色稍缓,将账簿丢还给紫鹃,背着手在庭院里踱了几步,目光扫过那些埋头干活、不敢抬眼的匠人劳力,又看了看堆放的农具和角落新开的菜畦,确实像是要在此地长久生活的样子。
“哼,算你们说得过去!” 典史悻悻地哼了一声,为自己找台阶下,“不过,尔等需谨记!此地乃祭产,不可逾制!更不可聚众滋事,惹是生非!若有违逆,本官定不轻饶!”
“学生(民女)谨记大人教诲。” 宝玉和黛玉齐声应道。
典史又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见实在抓不到把柄,只得带着手下悻悻离去。临走前,他瞥了一眼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低声对身边一个皂隶吩咐道:“留两个人,在远处盯着点…别太近。”
官差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寺庙的山路上,庭院内紧绷的气氛才骤然松弛下来。匠人们松了口气,继续干活。晴雯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姑娘,二爷,他们留了尾巴。”
“无妨,” 黛玉淡淡道,“让他们看。我们行得正,坐得直。” 她看向宝玉,两人眼中都有一丝凝重。这次只是试探,但足以说明,他们并未被遗忘,山外的眼睛,始终在盯着这片净土。
几日后,茗烟再次下山采买,带回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贾府的判决,终于下来了!
“二爷!姑娘!” 茗烟一回来,就直奔精舍,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激动,“打听到了!都判了!”
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
“宁国府那边:珍大爷(贾珍)判了斩监候!蓉哥儿(贾蓉)流三千里!尤大奶奶她们…抄没为奴!”
“咱们府里:赦老爷(贾赦)判了绞监候!琏二爷(贾琏)夺爵,流两千里!大太太(邢夫人)、珠大奶奶(李纨)、二姑娘(迎春)、三姑娘(探春)、四姑娘(惜春)…查无实据,未被判刑,但还在监管之中!”
茗烟喘了口气,看着宝黛紧张的眼神,说出了最关键的部分:
“政老爷(贾政):判的是‘失察、治家无方’,无贪渎枉法重罪!革职,罚没家产(不含云栖祭产),判…监禁三年!”
“太太(王夫人):判的是‘失察、纵容’,但念其认罪态度好(指当庭揽责),又系女流,判得轻!只监禁一年!罚了些银钱赎锾!”
“三年…一年…” 宝玉喃喃道,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虽然父母身陷囹圄,但这刑期,远比他们预想的最坏结果要好得多!尤其是父亲,保住了性命和清名(无重罪)!
黛玉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舅母(王夫人)一年之期,转眼可待!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好消息!
“还有府里的下人们,” 茗烟继续道,语气带着唏嘘,“抄家时锁拿的管家、管事娘子、还有那些跟着主子作恶的豪奴,都判了!赖大、赖升兄弟俩,侵吞主家财物,帮着放印子钱,判了流放!吴新登、戴良几个大管家,知情不报,助纣为虐,判了徒三年!周瑞…周瑞家的!” 茗烟提到这个名字,语气带着一丝厌恶,“这老虔婆,仗着太太的势,欺上瞒下,放贷盘剥,还帮着大太太(邢夫人)那边干了不少腌臜事,证据确凿,判得最重!夺了身契,入官为奴,发往官媒婆处听候发卖! 还有她女婿冷子兴,那个古董贩子,也牵涉其中,一并拿了,家产抄没!”
宝玉和黛玉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和他们的下场,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些人依附贾府作威作福,结局也是咎由自取。
“不过,” 茗烟话锋一转,“也有好些人没事!林之孝、林之孝家的两口子,查来查去,就是老实当差,没掺和那些脏事,身契被发还,成了自由身!还有府里那些老实巴交的粗使婆子、小丫头、园子里的花匠、看门的,查无过犯的,都放还了身契,各自归家谋生去了!** 连赖嬷嬷,都因年纪太大,又没直接证据,只罚没了私财,撵了出去,让她跟着儿子(赖尚荣,其官职未受牵连)过活去了。”
宝玉和黛玉微微点头。林之孝夫妇为人本分,能得自由身,也是善果。那些无辜被牵连的下人得以脱身,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对了,” 茗烟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 茜雪姐姐(宝玉早年丫鬟,因枫露茶事件被撵) ,还有 柳五儿(原厨房柳嫂子之女,体弱多病) ,她们本就是外头雇的或身契不清的,抄家时也没人管她们,听说早早就自己走了,不知去向。” 茗烟的语气带着一丝惋惜和不确定。
宝玉听到“茜雪”和“柳五儿”的名字,眼神微动,心中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涟漪。茜雪当年被撵,实属冤枉;柳五儿体弱,也不知流落何方。这些都是贾府繁华下的牺牲品,如今尘埃落定,只愿她们能得个安稳去处。
“还有,” 茗烟从怀中掏出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筒,递给宝玉,“冯大爷(冯紫英)托人辗转送来的密信!千叮万嘱要亲手交给二爷!”
宝玉连忙接过,捏碎蜡封,抽出里面卷着的薄薄信笺。黛玉也凑近观看。
信是冯紫英的亲笔,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
瑛弟、林妹台鉴:
京中余波未息,然北静王爷处境已现松动!愚兄多方奔走,联络旧部,忠顺气焰稍挫。
贾公(政)及尊夫人(王夫人)之案,转机已现!刑部复核,亦认其情有可原。 愚兄必竭力促成,贾公、夫人及其他查实无罪之眷属(邢、李纨、三春),将于秋后(约九月)获释!
云栖祭产乃其法定归宿,吾等必促成其安然来归! 此乃陛下默许之结果,忠顺亦难阻挡。
贤弟贤妹,务必保重!守得云开,终见月明!团聚之日,不远矣!
兄 紫英 手书
又及:耳目众多,切切慎言!静待佳音!
“秋后…获释…归宿云栖!” 宝玉拿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猛地看向黛玉,眼中是狂喜的光芒!
黛玉紧握着那支断裂的金簪,指节微微发白,清冷的眸子里也泛起了激动的涟漪。她望向京城的方向,又看向眼前这初具规模的别业,山岚缭绕中,仿佛看到了父母(舅父舅母)蹒跚而来的身影。紫鹃在一旁听到迎春、探春、惜春也将在秋后获释,更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压在心头最沉重的巨石,终于被移开了一道缝隙。希望的光芒,如同惊蛰后的第一声春雷,虽遥远,却已真切地炸响在西山的上空,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团聚的期盼,从此有了清晰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