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荣国府内尚残留着几分节庆的余韵。园中丹桂飘香,廊下彩灯未撤,只是那热闹喜庆的气氛,在贾赦那场大闹之后,早已荡然无存,只余下一种强撑门面的虚假繁荣和压抑在平静水面下的惊惶暗流。
贾母自那日被贾赦气得不轻,加上元春久无确切消息传来,忧思成疾,缠绵病榻,精神越发不济。王夫人虽每日侍奉汤药,但眉眼间的阴郁和焦躁却日益浓重。贾政更是如同惊弓之鸟,整日坐立不安,连书房都待不住,只在荣禧堂和贾母处来回踱步,听闻一点风吹草动便心惊肉跳。整个贾府,如同一个被抽空了底气的巨人,只靠着一层薄薄的、名为“贵妃母族”的华丽外衣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
中秋后第三日,恰是贾母强打精神,吩咐在荣庆堂摆个小小家宴,只叫了宝玉、黛玉、探春等几个孙辈,并邢夫人、王夫人作陪,意图驱散些府中阴霾。席间菜肴精致,却无人有胃口。宝玉挨着黛玉坐下,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重的忧虑。黛玉刚恢复不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低声与探春说着闲话,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贾母斜倚在榻上,由鸳鸯喂着半碗燕窝粥,看着眼前尚算齐整的孙辈,浑浊的老眼中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对宝玉道:“玉儿…你如今是举人老爷了…更要…更要谨言慎行…光耀门楣…”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宝玉连忙起身,替贾母抚背,温声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孙儿谨记。”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光耀门楣?这摇摇欲坠的门楣,还能支撑多久?
就在这压抑沉闷的气氛中,一阵突兀而急促、带着哭腔的尖利嘶喊,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猛地撕裂了荣庆堂死水般的寂静,从外面由远及近,直扑而来!
“老太太!太太!老爷!不好了!天塌了!天塌了啊——!”
一个面无人色、连滚带爬的小太监,如同被恶鬼追赶般冲进荣庆堂!他头上的帽子歪斜,身上的宫服沾满尘土,脸上涕泪横流,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痛而完全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破锣:
“老太太!太太!贤德妃娘娘…娘娘她…凤藻宫…突发急症…太医…太医束手…娘娘…娘娘她…薨了!薨了啊——!”
“薨了”二字,如同两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九天惊雷,狠狠劈落在荣庆堂每一个人的头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哐当!”贾母手中的半碗燕窝粥应声落地,摔得粉碎!滚烫的粥汁溅在锦被上,她却浑然不觉。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筋骨,猛地向后一仰,双眼死死瞪大,瞳孔瞬间涣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口浓稠的鲜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在鸳鸯的衣襟和面前的锦被上,刺目惊心!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老太太!”鸳鸯发出凄厉的尖叫,扑上去死死抱住贾母瘫软的身体。
“我的儿啊——!”王夫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状若疯魔,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身上那象征着荣耀与地位的诰命服!金线崩断,珠玉滚落,华贵的锦缎在她疯狂的撕扯下发出刺耳的裂帛声!她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母兽,一头就朝着旁边的朱漆廊柱狠狠撞去!“元春!我的元春!娘随你去——!”
“太太!”探春离得最近,反应极快,尖叫着扑上去死死抱住王夫人的腰!邢夫人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帮忙拉扯。王夫人力大无穷,疯狂挣扎,凄厉的哭嚎和咒骂响彻整个荣庆堂:“放开我!让我死!我的女儿!我的娘娘啊!天杀的!是谁害了你!是谁——!”
贾政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报丧的小太监,又看看吐血昏厥的母亲,再看看状若疯魔的妻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声音低微得如同蚊蚋:“完了…全完了…天亡…天亡贾门…”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整个荣庆堂,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哭嚎声、尖叫声、撕扯声、器物碎裂声…混杂着那弥漫开来的血腥味,构成了一幅无比惨烈绝望的图景。刚刚还勉强维持的体面与平静,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撕得粉碎!贾府最后的精神支柱和现实靠山——贤德妃贾元春,就这样以一种极其突然、极其诡异的方式,轰然倒塌!
怡红院内。
宝玉和黛玉几乎是踉跄着、互相搀扶着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炼狱般的荣庆堂。两人脸色煞白,黛玉更是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刚恢复不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元春姐姐…怎么会…急症?前些日子…宫中不是还说…”
“急症?”宝玉的声音冰冷刺骨,眼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哪有这般巧合的急症!”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元春的死,绝非偶然!这分明是悬在贾府头顶那把利剑,终于落下了!斩断的,是贾府最后的气运!
两人刚踏入潇湘馆,连一盏茶都未及喝,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正是冯紫英!
他一身夜行衣,脸上沾着尘土,额角甚至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显然是一路疾驰、不顾一切闯进来的。他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呼吸急促,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亡命奔逃般的惊惶和绝望!他一进来,目光便死死锁住宝玉,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嘶哑颤抖:
“宝玉!听着!没时间了!元妃…绝非急症!”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被汗水浸透、边缘焦黑的蜡丸,手指颤抖着捏碎,取出一张卷得极细的、血迹斑斑的纸条,塞到宝玉手中!
“是鸩杀!忠顺亲王构陷元妃行巫蛊之术,咒诅君上!证据…是北静王早年赠予元妃的一枚旧玉符,被动了手脚!北静王…已被圣上禁足府中!我们…我们都被盯死了!都察院、锦衣卫…最迟三日内必至!抄家…灭族…就在眼前!”
冯紫英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宝玉和黛玉的心脏!鸩杀!巫蛊!构陷!禁足!抄家灭族!这些血腥残酷的字眼,瞬间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碾碎!
“这封信!立刻!马上!烧掉!灰烬都不能留!”冯紫英指着那张染血的纸条,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记住我的话!三日!最多三日!宝玉,带着林姑娘,带着你的人,走!立刻走!迟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他深深看了宝玉和黛玉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诀别的悲怆与无能为力的痛苦,随即不再多言,身形一闪,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宝玉和黛玉惨白如纸的脸。那张染血的纸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宝玉手心剧痛。他猛地冲到烛台前,毫不犹豫地将纸条凑近火焰!
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卷,瞬间将其吞噬,化作一缕青烟和几点飘散的灰烬。火光跳跃在宝玉眼中,映照出那滔天的悲愤、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冷酷的决绝!
“黛玉!”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所有的恐惧和悲伤,“云栖别业!米粮可支多久?”
黛玉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最初的巨大冲击后,已迅速沉淀为一种冰雪般的冷静与锐利!她迎上宝玉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指挥若定的力量:
“新收的黍薯已入库,加上存粮,省着用,可支半年!紫鹃!”她立刻转向旁边同样脸色煞白却强自镇定的紫鹃,“立刻放飞信鸽!传讯云栖:‘风紧,备粮,待命!’ 今夜起,怡红院所有无关杂役,全部以‘节后省俭’、‘太太吩咐’为由,发放银钱,立时遣散!只留我们核心几人!”
“是!姑娘!”紫鹃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身去准备信鸽。
宝玉的目光扫过同样被这惊天噩耗震得呆立当场的袭人、晴雯、麝月、茗烟,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听到了?生死关头,就在此刻!袭人,立刻清点所有能带走的细软金银,打包!晴雯,立刻去栊翠庵,确保鸽信发出!同时严密监视府内各门,尤其是太太、周瑞家的动向!麝月,协助袭人,整理必备衣物、药材!茗烟!你的骡队,随时待命!一旦令下,必须能立刻出发!”
“是!二爷!”众人如梦初醒,齐声应诺!巨大的恐惧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和主心骨的决断所取代,怡红院这台为“云栖别业”而生的机器,在死亡的威胁下,以前所未有的高效和决绝,轰然启动!
宝玉安排好一切,猛地推开书房的窗户。冰冷的夜风裹挟着远处荣庆堂方向隐约传来的、如同鬼哭狼嚎般的混乱哭喊,狠狠灌入。他抬眼望去,皇宫的方向,一片漆黑死寂,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而荣禧堂那边,不知是谁在绝望中点燃了什么,竟有火光冲天而起,在浓黑的夜幕下,显得格外妖异而刺眼!
“地狱未空…”黛玉清冷如冰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悲苦的苍凉与一种誓不回头的大勇,“誓不成佛。”
宝玉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伸出窗外,紧紧握住了黛玉同样冰凉却无比坚定的手。两人的目光,穿透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乱,仿佛已看到了西山脚下,那片竹林掩映、溪水潺潺的净土——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也是他们即将踏上的、一条布满荆棘的求生之路。
怡红院的烛火,在宝玉的示意下,骤然熄灭。整个院落,瞬间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最后宁静。窗外,铁甲摩擦的细微声响,似乎已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