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酷热渐渐褪去,京城的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金桂的甜香,也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顺天府贡院那森严的龙门之外,已是人头攒动,士子云集。三年一度的乡试,如同千军万马争渡的独木桥,承载着无数寒窗苦读的梦想与家族的兴衰荣辱。
怡红院内,气氛却与外界的热切期盼不同,带着一种沉静的、破釜沉舟的凝重。宝玉已换上了崭新的青衿儒衫,束发戴巾,更显身姿挺拔,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脂粉气,沉淀出一种沉稳的书卷气与隐隐的锋芒。严修文先生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的不是经书,而是几份他亲手圈点批注的时政策论,墨迹犹新。
“《盐铁论》之要,在于明‘本末’、辨‘轻重’。”严修文的声音如同淬火的精铁,冷硬而有力,“桑弘羊之策,虽为国聚财,然与民争利,终成苛政之源。你昨日那篇《论盐铁》,痛陈官商勾结、小民困顿,立意尚可,然论据尚显空泛!需知,策论非空谈道德,要言之有物,鞭辟入里!”
宝玉垂手恭立,目光专注:“学生明白。先生教诲,策论当如医者诊脉,切中时弊,对症下药。”
“不错!”严修文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严厉起来,“再看这道《荒政考》!‘以工代赈’古已有之,你文中倡‘严刑清源+乡绅协理’,点出胥吏克扣为赈灾大害,此乃要害!然则,如何确保乡绅不沦为新的蠹虫?如何监督‘工’之实效?需有更具体、更可行的条陈!明日再拟一稿来!”
“是,先生!”宝玉毫无倦色,眼中反而燃起更炽热的火焰。严苛的训练,如同大匠的锤锻,将他那些风花雪月的才情,一点点锤炼成经世致用的锋芒。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吟风弄月的怡红公子,他的笔锋,开始沾染贾府倾颓的尘埃,城外荒地的泥土,以及他对这世道不公的深切体悟。
潇湘馆内,黛玉并未像往常一样抚琴作画。她面前也摊着几份邸报抄件和严修文给宝玉的策论题目。紫鹃在一旁轻轻打着扇,担忧地看着自家姑娘略显苍白的侧脸。
“紫鹃,研墨。”黛玉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几个字:商鞅徙木立信。
“宝玉那篇《论吏治》,论及‘官府失信于民,则法令不行’,此乃根本。”黛玉的目光清亮如寒星,“商鞅徙木立信,看似小事,实则是以最直接的方式重建官府公信!此例若用于他策论中论‘监督乡绅’一节,或可点明:欲使协理有效,必先立信于民,使民知官府有法必依,有诺必践!唯有民信官,方能监督官,亦能制衡绅!”
她将写好的笺纸递给紫鹃:“悄悄送去给二爷,就说…是我的一点浅见,供他参详。”
当紫鹃将黛玉的笺纸送到怡红院书房时,宝玉正对着“如何监督乡绅”的难题凝眉苦思。展开素笺,看到那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商鞅徙木立信”六字,如同醍醐灌顶!他猛地一拍书案,眼中精光爆射:“好!好一个‘徙木立信’!林妹妹真乃吾之诸葛也!” 黛玉以她独特的诗性思维和敏锐的历史洞察,为他的策论注入了最犀利的灵魂!
九月初九,龙门开。
贡院森严,号舍如笼。秋老虎的余威尚未散尽,狭窄的号舍内闷热难当。宝玉提笔静坐,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清明沉静。经历了生死劫波,看透了家族倾颓,这考场的高墙与压力,于他而言,已非不可逾越的障碍。
试卷发下。策论题赫然在目——《论治河与吏治》。
宝玉心头一震!治河?吏治?这看似两题,实则一脉相承!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城外云栖寺旁那条清澈的溪流,闪过贾府中那些蛀虫般的管家豪奴,闪过都察院虎视眈眈的阴影,更闪过黛玉那“徙木立信”的箴言!
他深吸一口气,墨锭在砚台上沉稳地研磨,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提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
“…河工之费,岁糜巨万,然溃堤之患,十年九发。何也?非天灾之厉,实人祸之深!臣闻:河银下拨,十成之数,经州府则削其三,过县衙则剥其五,及至河工,十不存一!胥吏之贪,如蠹噬堤,层层克剥,犹胜洪峰! 夫以朽木筑堤,焉能御滔天之水?以饿殍充役,安得固千里之防?此非治河之难,实乃吏治之溃也!…”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他不再空谈圣贤道理,而是将矛头直指贪腐的根源——那些盘剥河银、中饱私囊的胥吏!笔锋所及,仿佛带着城外荒地泥土的沉重和贾府蛀虫啃噬梁柱的刺耳声响。
“…故欲治河,必先治吏!治吏之道,首在立信,次在严刑,三在通民! 效商君徙木,立官府之信,使民知令出必行;设峻法以惩贪蠹,凡克扣河银、以次充好者,斩立决,家产抄没充公;更开言路,许沿河百姓直陈利弊,监督工料,使贪吏无所遁形!官清则河银足,吏治则河工固! 若再辅以‘以工代赈’,招募流民,授其技、予其食、活其命,则河患可弭,民心可聚,此乃一举三得之策也!…”
文章气势磅礴,论据扎实,既有对积弊的痛斥,又有切实可行的对策,更将“治河”与“吏治”紧密结合,层层递进,锋芒毕露!尤其是“胥吏之贪,如蠹噬堤”的比喻,形象而惊心;“官清则河银足,吏治则河工固”的论断,简洁有力,直指核心!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源自底层观察的沉郁风骨和经世济民的强烈愿望,迥异于寻常八股的陈腐空谈。
当最后一笔落下,宝玉搁下笔,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汗水已浸透内衫,但心中却是一片澄澈。他交上的,不仅是一份考卷,更是他脱胎换骨、直面世事的宣言!
放榜之日,贡院外,人潮汹涌,人头攒动。
茗烟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拼命往前挤。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布短打,背靠着一棵离榜墙不远的老槐树,双手抱胸,看似悠闲,实则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人群中爆发的每一声惊呼或哀嚎。经历过秀才放榜的狂喜,他深知此刻的等待更煎熬,也更危险。二爷这次考的是举人!是真正的功名,是鱼跃龙门的门槛!无数双眼睛盯着荣国府,盯着二爷,他不能失态,更不能给二爷惹麻烦。
时间一点点流逝,榜单在衙役的吆喝声中缓缓展开。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如同开了锅的沸水。狂喜的尖叫、绝望的哭喊、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混杂在一起。
“中了!我中了!”
“老天无眼啊!为何不是我!”
“快看!解元是江南的徐公子!”
茗烟的心跳如同擂鼓,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同鹰隼般在榜单前列飞快扫视。第一名,解元,不是二爷。他的心沉了一下。第二名…亚元…
贾瑛(荣国府)!
那四个字如同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撞入茗烟的眼帘!不是“贾宝玉”,而是他熟悉的化名“贾瑛”!后面清晰地缀着“荣国府”!
没有嘶吼,没有跳跃。茗烟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让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刹那间远去。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啸。他扶着粗糙的树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穿着体面、显然是某位官宦人家管事模样的人,指着榜单惊愕地大声议论起来:“亚元?贾瑛?荣国府?!老天爷!莫不是…莫不是那位传说中病得快死了、又在考场救人的宝二爷?!”
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
“什么?荣国府的宝二爷?!”
“他不是…不是都说他命不久矣了吗?还中了秀才?”
“中秀才已是奇闻,这…这竟中了亚元?!举人老爷了?!”
“天爷!这是文曲星下凡了吧?!病弱之躯,连闯两关,还都是高名次?!”
“荣国府…这是要转运了?!”
议论声、惊叹声、难以置信的抽倒冷气声,如同海啸般以茗烟为中心,迅速向四周扩散!贾宝玉的名字,连同他那“病榻奋起”、“仁心妙手”后“蟾宫折桂”的传奇经历,被无数张嘴巴反复咀嚼、惊叹、传播!其震撼程度,远超上次中秀才!病公子不仅没死,还一举跃过龙门,直取亚元!这已不是简单的“佳话”,而是足以震动京城的“奇谭”!
茗烟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议论,感受着那一道道或惊羡、或探究、或难以置信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挤出一个看似平静、实则激动得有些扭曲的笑容,对着刚才那个最先喊出来的管事拱了拱手,声音因为强抑激动而微微发颤:
“这位爷台好眼力!正是我家二爷!荣国府贾宝玉!承蒙各位乡亲父老挂念,二爷身子已大好了!今日得中亚元,全赖圣上洪福,祖宗庇佑!” 他这番看似谦逊实则宣告的话,更是坐实了消息,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惊叹浪潮!
他不再停留,转身挤出人群,脚步看似稳健,实则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直到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他才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沾满尘土的脸颊。这一次,是尘埃落定、后怕与狂喜交织的泪水。成了!二爷成了举人老爷了!他们手里,终于握住了一块真正的、沉甸甸的护身符!
荣国府内,气氛诡异而复杂。
贺客依旧盈门,道喜之声比上次中秀才时更加喧嚣,也更加…微妙。许多人的目光深处,除了表面的恭贺,更藏着难以掩饰的震惊、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一个被判定“于国于家无望”的纨绔,一个“病入膏肓”的公子,竟能在短短数月内连中秀才、举人,且皆是高名次(秀才案首,举人亚元),这已超出了常理,近乎神迹!
贾政端坐正堂,脸上的肌肉因为强撑笑容而显得有些僵硬。听着满耳的“政老教子有方”、“贵府麒麟儿”、“文曲临门”之类的谀词,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震惊是必然的,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极其微弱的、被颠覆认知后的茫然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难堪和深重的无力感。这个儿子的成就,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和预期,甚至狠狠地抽了他这个“严父”一记耳光!他只能机械地点头,口中干涩地重复着“侥幸,侥幸…皇恩浩荡…”
王夫人坐在他下首,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也难掩那份僵硬。她扯着嘴角,努力维持着当家主母的得体笑容,口中说着“托赖祖宗福荫”的套话。然而,那笑容如同画上去的一般,眼底深处是冰封的嫉恨和一丝…恐惧?这个孽障的命,怎么就这么硬?!这举人的功名,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意味着宝玉在家族、在宗法、甚至在朝廷律法层面,都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地位和话语权!她再想动他,难如登天!更让她心头发冷的是,宫中元妃处送来的贺礼——依旧是两匹光鲜的宫缎,礼单上依旧是冰冷的“贤德妃赐”四个字,再无其他。这份来自最高处的、刻意的平淡,像一把无形的匕首,悬在她的心头。
就在这表面热闹、内里暗流汹涌之际,贾赦摇摇晃晃地从外面进来,显然又喝了不少。他醉眼朦胧地扫了一眼满堂宾客对贾政夫妇的恭维,又听到几句关于“宝二爷真乃神童再世”的议论,一股邪火“腾”地窜起!他猛地推开搀扶的小厮,踉跄几步冲到堂前,指着贾政,舌头打着结,声音嘶哑而充满怨毒地吼道:
“神…神童?!放…放屁!不过…不过是走了狗屎运!亚元?我呸!我儿琏儿…琏儿才是长房嫡孙!你们…你们这些瞎了眼的
“混账东西!给我拖下去!”贾母猛地一拍桌子,气得须发皆张,声音都变了调!几个健仆慌忙上前,连拖带拽地将还在叫骂的贾赦架了出去。一场原本“喜庆”的宴会,彻底搅成了难堪的闹剧。宾客们面面相觑,纷纷找借口告辞,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冰冷窒息的空气。
怡红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捷报早已传来。袭人、麝月、紫鹃、晴雯、茗烟围在宝玉身边,没有上次那种失态的狂喜哭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劫后余生、苦尽甘来的激动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和扬眉吐气的振奋!
宝玉端详着那份象征着身份巨变的捷报,指腹轻轻摩挲过“亚元”和“贾瑛”的字样,心中亦是波澜起伏。这举人的功名,比秀才重了何止十倍!它带来的不仅是荣耀,更是实实在在的地位、特权和一道无形的护身符!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只能以命相搏的贾府公子了!
他抬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潇湘馆的方向,心中默念:林妹妹,我们…终于有了一块真正坚实的立足之地!这功名,便是守护你、守护云栖别业的利剑!
然而,贾赦那充满怨毒的醉吼,元春那冰冷疏离的赐礼,如同两块巨大的、无法驱散的阴云,沉沉地压在刚刚升起的希望之上。这青云之路的第一步,踏得如此坚实耀眼,却也踏入了更加诡谲莫测、危机四伏的旋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