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内,那染血的素帕和黛玉眼中微弱却真实的光,如同烙印般刻在贾宝玉的心上。他强忍着心头的剧痛和恐慌,亲自看着紫鹃服侍黛玉喝下药,又守在榻边,用笨拙却无比真诚的话语,一遍遍重复着“信我”、“等我”、“好好活着”的承诺,直到黛玉在药力和心力交瘁下,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那紧蹙的眉头似乎也稍稍舒展了些许。
然而,这短暂的、如同偷来的宁静,在他踏出潇湘馆院门的那一刻,便被彻底击碎。
周瑞家的如同幽灵般,从院墙的阴影处闪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恭敬、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神情,屈膝行礼:“给宝二爷请安。太太吩咐了,请二爷去正房一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贾宝玉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袭人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王夫人的正房,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檀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王夫人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佛珠,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薛姨妈和宝钗已不在场,显然是被刻意支开了。
贾宝玉走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
“安?” 王夫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顿住,锐利如刀的目光直刺过来,声音冰冷刺骨,“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气死,才真能安生!”
“母亲何出此言?儿子惶恐。” 贾宝玉垂着眼,姿态放得极低,心中却警铃大作。王夫人这是要撕破温情脉脉的伪装,直接以“孝道”和“母威”施压了!
“惶恐?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王夫人猛地一拍身边的茶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她霍然起身,几步走到贾宝玉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装疯卖傻!搅得阖府不宁!在老太太、老爷面前胡言乱语!句句诛心!句句都在打你亲娘的脸!打薛家姨太太和宝姑娘的脸!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亲?可还有半分孝道?!”
“好!这些我都可以当你病中糊涂,魔怔了!不与你计较!”
“可你!你病才刚好些,就巴巴地跑去潇湘馆!在老太太的纵容下,你竟敢…竟敢对着那林丫头说出那般不知廉耻、惊世骇俗的混账话来!什么‘非卿不娶’!什么‘扫清障碍’!什么‘堂堂正正娶你为妻’!贾宝玉!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礼义廉耻?!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话传出去,会毁了你自己的名声!毁了林丫头的名节!毁了整个贾府的清誉?!”
王夫人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青转白,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那怒火深处,更有一丝被忤逆、被挑战权威的暴戾和…恐惧!是的,恐惧!她恐惧宝玉那不顾一切的宣言,恐惧那“木石前盟”的顽固,更恐惧这孽障似乎真的知道了什么,并且铁了心要反抗到底!
“母亲息怒。” 贾宝玉依旧垂着眼,声音平静无波,仿佛那疾风骤雨般的斥责只是拂面微风,“儿子在潇湘馆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并非混账话。儿子对林妹妹之心,天地可鉴。至于名节清誉…儿子与林妹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已是阖府皆知之事。儿子求娶心仪之人,何来毁誉之说?倒是母亲口中的‘金玉良缘’,无凭无据,空穴来风,才更易惹人非议,徒增笑柄。”
“你…你放肆!” 王夫人被他这番不卑不亢、甚至暗含机锋的反驳气得浑身发抖!他竟然还敢提“金玉良缘”?还敢说是“空穴来风”?还敢指责她惹人非议?!
“我放肆?” 贾宝玉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王夫人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痴顽,没有了昨日的“疯癫”,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和…冰冷的失望。
“母亲口口声声为儿子着想,为家族清誉着想。那儿子敢问母亲,”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狠狠凿向王夫人精心构筑的“母爱”堡垒,“您逼死金钏儿时,可曾想过她的名节?可曾想过贾府的清誉?”
“您默许甚至推动那所谓的‘金玉良缘’,将薛家表姐卷入这无谓的纷争,成为您手中对抗‘木石前盟’的棋子时,可曾想过她的名节?可曾想过这会令薛家姨母和表姐在府中如何自处?外人又将如何看待我们贾府?是赞我们重情重义,还是笑我们攀附商贾、算计姻亲?”
“您处心积虑,想要在七天后用一场瞒天过海的‘掉包计’,牺牲掉林妹妹的性命,来成全您心中的‘好姻缘’时,又可曾想过,这沾着人血的‘良缘’,真的能带来福报?还是只会让儿子余生都活在害死挚爱的无尽悔恨和痛苦之中?让贾府背上逼死亲戚孤女的千古骂名?!”
“住口!你给我住口!” 王夫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精心掩盖的、最不堪的算计被儿子如此赤裸裸、如此精准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是“逼死金钏儿”、“牺牲林妹妹性命”、“沾着人血的良缘”这些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让她心神俱裂!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鬼,指着贾宝玉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惧:“你…你…孽障!你竟敢如此污蔑你的亲生母亲!是谁?是谁在你耳边嚼这些下作的舌根?!是林丫头那个狐媚子?还是潇湘馆那些不知死活的下贱胚子?!”
“没有人嚼舌根。” 贾宝玉的目光冰冷如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母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金钏儿为何而死?府中下人私下早有议论。‘金玉良缘’之说,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连园子里的小丫头都能说上几句。至于‘掉包计’…母亲真以为,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真以为,林妹妹那般玲珑剔透的人,会毫无察觉,坐以待毙?”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视王夫人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惊恐的眼神,声音低沉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母亲,您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为我好。”
“可您逼死金钏儿时,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她虽是个丫头,却也是活生生的人!她的死,午夜梦回,儿子心中何曾安宁过?”
“您算计着牺牲林妹妹,用她的命来换您想要的‘金玉良缘’时,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您可知道,林妹妹若死,儿子也绝不独活!”
“您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行着最冷酷、最自私、最不择手段之事!您这究竟是爱我,还是在亲手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贾宝玉的脸上!
王夫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巴掌打得他脸颊瞬间红肿,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她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浑身颤抖,眼神涣散,充满了被彻底击溃的疯狂和绝望。她指着贾宝玉,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凄厉:
“滚…你给我滚出去!”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你为了那个狐媚子…你竟然…竟然如此忤逆不孝!如此污蔑生母!”
“好!好!你护着她!你护着你的林妹妹!”
“我倒要看看!在这贾府!在这孝道大过天的地界!是你那点痴心妄想能成真!还是我这做母亲的说了算!”
“你想娶她?除非我死了!”
“否则…你就等着给她收尸吧!我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滚!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否则我就去禀告老爷!请家法!打死你这不孝的孽障!”
最后几句话,王夫人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她精心维持的端庄、贤淑、慈母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粉碎,暴露出内里最扭曲、最偏执、最冷酷无情的本质。
贾宝玉缓缓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脸颊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头的冰冷和沉重。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满眼怨毒的女人,心中最后一丝属于“贾宝玉”的原生情感,也彻底湮灭。
他知道,他与这位“慈母”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没有再争辩,没有再看王夫人一眼,只是对着她,深深地、带着无尽冰冷和决绝地,作了一揖。
然后,转身。
挺直脊背。
在袭人惊恐欲绝的目光和周瑞家那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中,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疯狂与恨意的正房。
阳光刺眼。
前路荆棘密布。
但,为了潇湘馆里那个燃起一丝微光的女子…
纵使与生母为敌,与这腐朽的家族为敌,与这吃人的礼教为敌…
他,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