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温热的碧粳粥下肚,胃里有了些暖意,也似乎给虚弱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力气。袭人细致地为他擦拭嘴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麝月收拾了碗碟,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二爷,您再躺下歇歇吧?太医说了,您这病来得急,去得也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 袭人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忧心忡忡地劝道。
贾宝玉——此刻,这个称谓已不再仅仅是书中的人物,而是他必须背负的身份和命运——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眼神却异常清醒:“躺得骨头都酥了,心里也闷得慌。袭人姐姐,扶我起来,我想在窗边坐坐,透透气。”
袭人迟疑了一下,但见他态度坚持,又想着透透气或许真能疏解些郁气,便依言小心地扶他下床,走到临窗的贵妃榻边坐下。推开半扇雕花木窗,暮春时节微凉的风裹挟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涌入,稍稍驱散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和熏香。
窗外是怡红院的小花园,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如云似霞。假山玲珑,翠竹掩映,景致是极好的。然而,在如今的“贾宝玉”眼中,这精致的园景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七天!
这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时刻灼烫着他的神经。他必须尽快行动,但绝不能莽撞。他需要证据,需要了解“掉包计”进展到了哪一步,需要摸清王夫人、薛姨妈,乃至凤姐此刻的动向和态度。袭人她们固然忠心,但她们是王夫人的人,尤其袭人,向来以“贤惠”、“识大体”着称,在涉及主母意志的大事上,她的立场不言而喻。直接询问,不仅得不到真相,反而会暴露自己。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既能打探消息,又不会引起过多怀疑的契机。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花园角落,那里有一片新翻过的泥土,颜色比周围深些,上面随意地插着几枝刚折下的、尚未完全开放的白海棠,在风中微微摇曳。
“那是…” 他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金钏儿!
原着中,金钏儿因与宝玉调笑被王夫人撞见,盛怒之下被撵了出去,最终羞愤投井自尽。这件事就发生在宝玉挨打之前,时间点…似乎就在不久前!
“袭人姐姐,” 他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慵懒,目光却紧盯着那片新土,“园子角落里那新翻的地是做什么的?还插着花?”
袭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随即垂下眼帘,低声道:“回二爷,那是…是前几日玉钏儿那丫头,给她姐姐…上坟烧纸后,回来在园子里…胡乱弄的。”
“玉钏儿的姐姐?” 他故作疑惑地蹙眉,“是…金钏儿?”
“是…” 袭人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金钏儿她…前些日子犯了错,被太太撵了出去,后来…想不开,就…就没了。太太念她服侍一场,赏了银子发送了。玉钏儿伤心,太太也怜惜她,如今还在太太屋里伺候着。”
“没了?” 他猛地攥紧了盖在膝上的薄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从袭人口中证实,那鲜活生命的消逝带来的冲击,依然让他心头一窒。原着里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竟是这样一条人命!而这一切的导火索,某种程度上,正是“贾宝玉”的轻浮!
一股强烈的负罪感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愤怒于这吃人的礼教,愤怒于王夫人的冷酷,也愤怒于自己(或者说原主)的无意之失。这更让他警醒:在这个世界里,一步踏错,付出的可能就是生命的代价!黛玉的命,同样悬于一线!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颤抖和悲伤:“怎么就…没了呢?我记得她…是个爽利爱笑的丫头…”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试探,“太太…当时很生气吧?”
袭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只是含糊道:“金钏儿…言语无状,冲撞了太太,太太气头上责罚得是重了些…唉,也是她自己想不开。” 她显然不愿多谈此事,迅速转移了话题,“二爷,您刚好些,别想这些伤心事了。仔细又勾起了病。”
言语无状?冲撞太太?
贾宝玉心中冷笑。金钏儿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真正的“言语无状”、“勾引爷们”的帽子,不过是王夫人用来掩饰自己迁怒和冷酷的借口!这件事,恰恰暴露了王夫人对宝玉身边丫鬟的极端控制欲,以及对任何可能“带坏”宝玉行为的零容忍。那么,在她心中,那个“勾得宝玉神魂颠倒”、“整日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又该是何等的眼中钉、肉中刺?除掉黛玉,促成“金玉良缘”,在她看来,恐怕是“拨乱反正”、为儿子前途着想的“大义”之举!
金钏儿的死,像是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王夫人推动“掉包计”的深层动机和心理基础——那是一种混合了极端控制欲、对黛玉的厌恶、对薛宝钗的认可以及对家族利益(联姻薛家)考量的复杂心态,冷酷而坚决。
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需要知道“掉包计”的具体安排!
“是我多嘴了,惹得袭人姐姐也难过。” 他适时地表现出愧疚和疲惫,揉了揉额角,“只是躺着实在无趣。袭人姐姐,你陪我出去走走吧?就在这院子里,不远的。躺久了,骨头缝里都透着酸。”
袭人看着他确实恹恹的样子,又想到他大病初愈,在院子里透透气也好过闷在屋里胡思乱想,便点头应了:“也好,只是二爷千万仔细些,就在廊下走走,别吹了风。” 她起身去拿了一件厚实的银鼠皮斗篷,仔细地为他披上系好。
在袭人的搀扶下,他慢慢走出房门,来到回廊下。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花木洒下,光影斑驳。他看似漫无目的地踱着步,眼神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耳朵也竖了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风吹草动。
怡红院此刻很安静,丫鬟婆子们似乎都得了吩咐,不敢大声喧哗惊扰了病中的主子。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鸟鸣。
就在他们走到靠近院门、连接着大观园主路的回廊拐角时,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事可再不能出差错了!太太昨儿个夜里又发话了,让咱们都警醒着点…”
“是是是,姐姐放心,那潇湘馆那边…”
“嘘!噤声!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浑说!”
“是是是,妹妹知错了…”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穿着体面、像是管事媳妇模样的妇人从月亮门那边转了过来,一抬头正撞见廊下的宝玉和袭人,顿时吓得脸色一白,慌忙屈膝行礼:“给宝二爷请安!给袭人姑娘请安!”
贾宝玉的心跳在听到“潇湘馆”三个字时骤然加速!他强作镇定,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两个明显有些惊慌的妇人。其中一个他认得,是王夫人院里的一个二等管事媳妇,姓何。
袭人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不悦:“何嫂子,张嫂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二爷刚好些,需要静养,你们在此喧哗,成何体统?”
那何嫂子额上见了汗,连忙赔笑道:“袭人姑娘教训的是!奴婢们该死!是…是太太那边有些针线上的急事,要找管园子的吴新登家的商议,一时心急,走得快了,惊扰了二爷,真是罪该万死!” 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暗暗捅了捅旁边的张嫂子。
张嫂子也赶紧附和:“是是是,是针线上的急事!奴婢们这就告退!” 两人低着头,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怡红院的范围。
针线上的急事?找管园子的吴新登家的?
贾宝玉心中冷笑连连。这借口找得何其拙劣!王夫人院里的针线自有专门的管事娘子,何须越过几层去找管园子的仆妇?而且,她们刚才分明提到了“潇湘馆”!
袭人看着两人仓皇离去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眼中也闪过一丝疑虑。她扶着宝玉,低声道:“二爷,咱们回屋吧?这起子没规矩的,回头我回了林之孝家的,好好管教她们。”
贾宝玉没有立刻回应。他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望着那两个妇人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重重花木和院墙,看清她们背后隐藏的、冰冷的算计。
刚才那断断续续的对话,尤其是那句“太太昨儿个夜里又发话了,让咱们都警醒着点…”,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又”发话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王夫人对“掉包计”的推进异常关注,甚至到了频繁催促、反复叮嘱的地步!而她们接下来的话,虽然被及时打断,但那个“潇湘馆”……她们想说什么?是想汇报黛玉的病情?还是想确认潇湘馆的动静?亦或是…在安排如何隔绝黛玉的消息,确保婚礼当天的“万无一失”?
无论是什么,这都指向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阴谋正在进行! 而且,已经到了需要“警醒”、不能“出差错”的关键阶段!
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席卷全身,比窗外的春风更刺骨。七天,时间比他想象的更紧迫!王夫人那边,已经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开始全速运转了!
“袭人姐姐,”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让袭人莫名感到一丝心悸,“你说…太太她…最近是不是很累?为了我的事,操了太多心?”
袭人一愣,看着少年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却轮廓分明的侧脸,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让她心惊肉跳。她勉强笑道:“太太自然是关心二爷的,做母亲的,哪有不为自己孩子操心的理儿?二爷病好了,太太也就宽心了。”
宽心?
贾宝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
是啊,等我“乖乖”娶了宝姐姐,断了和黛玉的“孽缘”,太太自然就“宽心”了。只是这“宽心”,要用林妹妹的命来换!
他不再看袭人,目光投向潇湘馆的方向,那里竹影森森,寂静无声,却仿佛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哀伤与绝望。
证据,已经找到了。
这无声的暗流,这仓皇的遮掩,这冰冷的催促,都指向那个即将到来的、血色的婚礼!
他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仿佛要抵御那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的寒意。
“回屋吧,袭人姐姐。” 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蕴含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我…有点冷了。”
袭人连忙应声,小心地扶着他转身。她没有看到,在她低头的瞬间,少年眼中那最后一丝犹豫和彷徨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淬火寒冰般的锐利与决绝。
第一步试探,已经让他看清了水下的冰山一角。
那么接下来…
该轮到他,主动掀起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