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大地,在甄宓“客籍登记”与“调解公所”的巧思擘画之下,正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蓬勃生机。昔日因战乱流离而剑拔弩张的土着与流民,此刻正肩并肩立在田垄间挥汗劳作,泥土的芬芳里满是安稳的气息;市集之上叫卖声此起彼伏,南腔北调交织在一起,不再有以往的尖锐摩擦,只剩下一派融洽的喧嚣。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如同一块温玉,在乱世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却也像一块肥肉,引得暗处的饿狼频频侧目。
江陵,这座荆州面向江东的门户重镇,繁华程度仅次于州治襄阳。码头上舟楫往来如梭,商旅云集,车水马龙间尽是烟火盛景。
城内一处不起眼的粮行里,貂蝉正垂首核对着竹简上的账目。她一袭素色布裙,敛去了往日倾国倾城的风华,鬓边只簪了一支普通木簪,举手投足间,竟像极了一位精明干练的掌柜。这是萧澜交给她的差事,明面上是以巡查各地粮仓、督办赈济为名,暗地里,却是要她监察州内人心动向,提防暗流涌动。
她的目光从竹简上移开,揉了揉发酸的眼角,不经意间扫过临街的窗棂。街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的秀眉微微蹙了起来。
那是江陵守将霍峻。
他今日竟换下了常穿的铠甲,着了一身寻常布衣,脚步匆匆,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局促,行迹瞧着竟有些鬼祟。在他身旁,还跟着一个身材微胖的“商人”,那人满面堆着谄媚的笑,一路点头哈腰,可一双眼睛却骨碌碌转个不停,不时闪过一丝与商贾身份格格不入的精光。
更让貂蝉心头一凛的,是那商人的一双手。那双手骨节粗大,虎口处覆着一层厚厚的老茧,粗糙坚硬,绝非常年拨打算盘、摆弄丝绸的手能有的模样——那分明是常年紧握刀柄,在沙场上厮杀搏命留下的印记。
二人脚步不停,一前一后拐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深巷。
貂蝉眸光微动,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起身的动作轻盈得像一阵风。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身形如同黑夜中蛰伏的灵猫,脚步踏在青石板上,竟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两道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中。
“……丞相大业为重,霍将军乃识时务的俊杰。”假商人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事成之后,封侯拜将,丞相绝不食言。”
霍峻沉默了许久,才闷声开口,语气里满是挣扎:“此事干系重大,容我再思量几日。”
貂蝉没有再听下去。她早已将那假商人的模样记在心底——左脸下颌处有一颗不起眼的黑痣,说话时习惯微微向左偏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
记下这些细节,她便如来时一般,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在这条巷子里出现过。
……
襄阳,州牧府。
萧澜听完貂蝉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沙盘。沙盘之上,江陵城的模型像一颗牢牢钉在长江要道上的铁钉子,扼守着荆州的东部门户,战略地位一目了然。
“奉孝。”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门外传来一阵慵懒的脚步声,郭嘉打着哈欠走了进来,宽大的衣袍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眼底残留着未散的睡意。“主公,又是什么烦心事,扰我清梦?”
萧澜将貂蝉的发现简略复述了一遍。
郭嘉那双总是睡眼惺忪的眸子,瞬间清明如镜,一丝冰冷的笑意,悄然在他嘴角绽放开来。“有意思。”他轻笑出声,“竟是一只敢在主公眼皮底下偷食的老鼠。”
他走到貂蝉面前,微微躬身,语气郑重:“夫人可否再详细描述一下那‘商人’的模样?”
貂蝉将自己记下的所有细节,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郭嘉听得极为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脸有黑痣,言谈偏头,虎口有厚茧……”他沉吟片刻,忽然朗声笑了起来,抬眸看向萧澜,“主公,这不是一只老鼠,是一窝。”
“曹操的校事府,最喜用此等退役老兵做细作。他们自以为乔装得天衣无缝,却不知,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才是最容易出卖自己的东西。”
他抬手拍了拍胸脯,语气带着十足的笃定:“交给我。三日之内,必给主公一个干净的江陵。”
话音落,他转身便向门外走去,慵懒的背影里,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锐气。
……
接下来的三天,襄阳与江陵表面上风平浪静,市集依旧喧嚣,田垄依旧忙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暗地里,一张无形的大网,已悄然在江陵城内张开。
数支萧澜麾下的精锐亲卫,化作寻常的行商、走卒、挑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江陵的市井之中。他们依照郭嘉提供的线索,按图索骥,一点点排查着城内的可疑之处。
第三日深夜,月色被乌云遮蔽,江陵城陷入沉沉的寂静。城内十几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大门,被同时悄无声息地推开。没有厮杀,没有呐喊,只有几声短促的闷哼,便归于沉寂。
拂晓时分,十几名被堵住嘴、捆得严严实实的曹军细作,被连夜押送回了襄阳州牧府。一封用火漆严密密封的密信,也被呈送到了萧澜的案头。
信,是曹操写给霍峻的亲笔信。信中字字句句,皆是许诺,赫然许以“征南将军,襄阳侯”之高位。
……
州牧府议事堂内,灯火通明如昼。
霍峻跪在大堂中央,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封足以定他死罪的密信,就被扔在他的脚边,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萧澜从帅位上缓缓走下,没有看跪在地上的霍峻,而是弯腰捡起了那封信,慢条斯理地展开,目光扫过信上的内容。
“征南将军,襄阳侯……”他轻声念出这两个头衔,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温度,“好大的手笔。霍峻,你觉得你的项上人头,值这个价吗?”
霍峻的头颅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里带着哭腔,嘶哑地哀求:“主公饶命!末将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从未想过真的要背叛主公啊!”
萧澜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却让霍峻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蛰伏的史前巨兽盯住,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知道。”萧澜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若真想背叛,现在跪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你,而是我派去取你性命的人。”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霍峻那张因恐惧而冰冷的脸颊,语气陡然变得凝重:“曹操许你高官厚禄,可他没告诉你,这份荣华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江陵城十万百姓的性命。是你霍家满门的清誉。是你自己永世都洗不掉的叛国骂名。”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的霍峻,一字一句道:“我不杀你。”
“死,太便宜你了。”
“我要你活着。回到你的江陵城,继续当你的守将。”
霍峻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怔怔地望着萧澜。
“用你的余生,去守住那座城墙。”萧澜的声音掷地有声,“去挡住那个曾经想让你封侯拜将的人。向我,也向天下人证明,你霍峻的忠诚,到底值多少。”
霍峻怔怔地看着萧澜,恐惧、羞愧、悔恨,还有一丝死里逃生的狂喜与无尽的感激,在他眼中交织翻涌。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萧澜重重叩首,额头与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末将……愿为主公死守国门!”
“城在,人在!”
“城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