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光阴弹指而过,襄阳城迎来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铅灰色的天幕低垂,鹅毛般的雪片簌簌飘落,似要将天地万物尽数裹入一片苍茫。不过一夜功夫,满城楼宇、阡陌街巷皆覆上厚雪,目之所及尽是刺眼皓白,寒风卷着雪沫呼啸而过,冻得人鼻尖发红,连空气都似凝了霜。
州牧府内烧着温暖地龙,驱散了室外的严寒,一辆朴素的马车却在清晨时分,冒着漫天风雪缓缓驶出府门。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响,在寂静的雪天里格外清晰,车辙印深深嵌在雪地里,转瞬又被新落的雪花轻轻覆盖。
车厢内,庞统将一只小巧的铜手炉紧紧抱在怀里,指尖却仍透着微凉,眉宇间更是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不耐地掀开马车帘一角,凛冽寒风立刻夹杂着细碎雪沫灌了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低骂:“这鬼天气,偏要选这时节出行。”话音落,目光里满是愠怒,“那诸葛孔明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明公乃荆州之主,屈尊冒雪再访,已是天大的颜面,他若再避而不见,便是真不识抬举。”
一旁的徐庶静坐不语,眉头微蹙,脸上写满担忧。他既怕好友诸葛亮错失萧澜这般明主,误了平生抱负,又怕主公的耐心被这漫天风雪与接连的闭门羹消磨殆尽,此番访贤终成泡影,一时间心乱如麻,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袖。
唯有萧澜端坐车厢正中,闭目养神,神色安然。车外的风雪呼啸、车内的焦躁烦闷,似都与他无关,呼吸平稳悠长,周身透着一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静。这份从容无形中安抚了徐庶焦灼的心,也让庞统的抱怨渐渐低了下去,车厢内只剩风雪拍打车帘的轻响。
马车一路颠簸,终至隆中。茅庐依旧是旧时模样,青翠的篱笆、错落的草屋,此刻都顶了厚厚的白雪,琼枝玉叶般裹着银装,宛如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却又因四下寂静无人,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马车稳稳停下,萧澜率先推门走下,冰冷的积雪瞬间没过靴面,寒气顺着鞋底往上渗,他却毫不在意,只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柴扉,目光沉静无波。
往日里总要上前叩门,此番不等他移步,柴扉“吱呀”一声,竟从里面缓缓打开。一道身着青衫的年轻人走了出来,年纪与徐庶相仿,面容清秀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温润书卷气,周身气质清雅,与这雪中山居相得益彰。
“元直兄?”年轻人望见徐庶,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温和,“风雪如此浩大,天寒地冻,你怎会此刻前来?”
徐庶连忙躬身回礼,侧身引荐道:“均弟,这位便是当今荆州之主,萧澜萧丞相。我等今日特来拜会孔明兄,盼能一见。”
来人正是诸葛亮的胞弟诸葛均,他的目光顺势落在萧澜身上,一眼便察觉到对方身上那份与这山野雪景格格不入的沉稳气度,那份身居上位者的从容与悲悯,藏在温润眉目间,令人不敢轻视。诸葛均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再次躬身行礼:“见过萧丞相。只是实在不巧,家兄昨日已与好友崔州平先生一同出游去了,此刻并不在茅庐之中。”
这话一出,庞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底的愠怒再也藏不住,冷笑一声,语气中的讥讽不加掩饰:“出游?好一个出游!这般冰天雪地,万物沉寂,竟还有如此雅兴,我等凡夫俗子,当真望尘莫及。”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避而不见。
诸葛均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知晓兄长心意,并未反驳,只垂眸立在一旁,神色带着几分无奈。徐庶的心也沉到了谷底,满是失望,他看向萧澜,嘴唇动了动,想开口辩解几句,却不知该如何措辞,只觉满心愧疚。
萧澜始终未曾言语,目光从诸葛均脸上移开,落在柴扉门口——积雪已厚得几乎淹没门槛,想来多日未曾有人频繁出入。他忽然转过身,看向身后铁塔般立着的身影,声音平静:“恶来。”
典韦立刻上前一步,身形挺拔如松,声音如闷雷般浑厚:“在。”
“将门前积雪扫开。”萧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庞统脸上的讥讽僵在原地,满是错愕;徐庶眼中的失望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就连诸葛均也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万万没料到他会有这般举动。
典韦却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解下背上的双铁戟,稳稳插在雪地里,戟尖入雪半尺,寒芒映着白雪,透着凌厉。随后他走到一旁,徒手折断一根粗壮的树枝,褪去枝桠,便握着树干,一下一下认真清扫起门前的积雪。他本是萧澜帐前死士,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猛将,此刻却如寻常仆役般,在这荒山雪岭间,为避而不见的隐士清扫门前积雪。那高大魁梧的身影躬身扫雪的模样,透着一种荒诞,却又带着无比震撼人心的诚意,风雪中更显厚重。
萧澜转身走回马车旁,侍从连忙递上笔墨与一片削好的竹简。他迎着刺骨寒风,立于雪地之中,抬手执笔,笔尖落于竹简之上,墨汁凝而不滞,一行字迹渐渐成型。写罢,他走到诸葛均面前,双手将竹简递过,语气诚恳:“烦请转交卧龙先生。”
诸葛均下意识双手接过,低头望去,只见竹简上一行字迹笔力遒劲,力透竹背,墨色浓沉,似藏着千钧重量:“愿为天下苍生,请先生。”没有威逼利诱,没有盛气凌人,唯有一句最沉重、也最真诚的请求,字字叩击人心,藏着胸怀天下的格局与求贤若渴的赤诚。
诸葛均的身体猛地一颤,握着竹简的手指微微收紧,看向萧澜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与动容。待他抬眼时,萧澜已转身登上马车,典韦也已扫出一条干净通路,重新背好双铁戟,翻身上马,守在马车侧旁。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新扫的路面,在漫天风雪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只留下门前那条清扫干净的通路,以及手持竹简、呆立在雪地中久久未动的诸葛均,风雪落在他肩头,却浑然不觉,目光始终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手中的竹简似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