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沉郁的灰,残存的焦臭味混着泥土腥气,钻进每个人的鼻腔。董卓迁都的大军像条臃肿迟缓的黑色巨蟒,在旷野上向西蠕动——队伍里夹杂着无数被强行裹挟的洛阳百姓,他们脸上是同一种被抽走灵魂的麻木,脚步虚浮得像随时会倒下。
萧澜的营地就扎在这股洪流边缘,五千部众已整装待发。这些人是他从流民中挑出的青壮,衣甲虽斑驳破旧,眼神里却燃着别处难寻的光,那是绝境中寻得生路的希望。吕布与赵云一左一右立在萧澜身后,前者覆着玄铁甲,后者披着素白袍,沉默如两尊镇营的门神。
远处传来推搡的声响,一道佝偻的身影在几名西凉兵的呵斥下踉踉跄跄走来——是蔡邕。这位曾名满天下的大汉鸿儒,昔日风骨已被连日惊惧与悲怆消磨殆尽:朝服沾满污泥,发髻散乱如草,那双曾阅尽典籍的眼睛,此刻只剩浑浊与空洞,像蒙了灰的古镜。
他看见萧澜的瞬间,眼神骤然亮了亮,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猛地挣脱西凉兵的束缚,踉跄着冲到萧澜面前,沙哑的声音里满是颤抖:“公子……”目光扫过萧澜身后蒙着纱巾、身形纤弱的蔡文姬,眼中最后一丝光燃起,又迅速黯淡下去,“董贼强征老夫随驾西行,此去……生死难料。”
他伸出干枯的手,想拉女儿的衣袖,指尖却在半空僵住——那双手曾握过无数竹简,如今却连触碰至亲都带着犹豫。“小女文姬自幼聪慧,却命途多舛,如今这世道……”话没说完,老泪已纵横而下,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
蔡文姬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声“父亲”撕心裂肺,在旷野里荡开。蔡邕却猛地推开她,目光死死盯住萧澜,粗糙的手笨拙地整理着早已不成样子的朝服,然后对着这个比自己孙辈还年轻的青年,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几乎要贴到地面。
“小女得公子照拂,”他的声音带着年迈的厚重,“邕,死而无憾。”
风卷起地上的灰烬,迷了众人的眼。萧澜没有去扶,只是静静承受这重如泰山的一拜——这一拜,是父亲将女儿的性命全然托付。他上前一步,站到蔡文姬身前,将她护在身后,这个沉默的动作,比任何承诺都更有力量。
“蔡公放心,”萧澜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像铸了铁的誓言,“有澜一日在,必护文姬周全。”
蔡邕抬起头,浑浊泪眼中映出萧澜清澈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有他读懂的承诺。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满是悲凉,却又带着一丝解脱:“好……好。”他不再看女儿,怕多看一眼就会失了离开的勇气,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向那支通往未知的黑色队伍,背影萧瑟却决绝。
“父亲!”蔡文姬的哭声被风卷走,散在旷野里,只剩呜咽的回音。萧澜没有回头,只是缓缓抬手,下达命令:“出发。目标,陈留。”
五千人的队伍瞬间动了,脱离西去的主流,像一把锋利的尖刀转向东方——那里是曹操的地盘,也是萧澜为自己选择的新棋盘。
夜色深沉时,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扎下营寨。篝火噼啪燃烧,驱散了山野的寒意,却驱不散人们心中的茫然。萧澜坐在火边,手里拿着一块干净麻布,正细细擦拭铠甲甲片——白日里溅上的血迹已干涸成暗褐色,嵌在甲缝里,像洗不掉的伤痕。他擦得极仔细,指尖反复摩挲着甲片,仿佛要将这乱世的所有污秽,都从这片冰冷的铁上抹去。
一双素手端着陶碗递到面前,碗里是温热的肉羹,飘着淡淡的香气。蔡文姬站在身旁,脸上的泪痕已干,只是那双美丽的眼睛依旧红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公子,吃些东西吧。”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轻得像羽毛。
萧澜接过碗,目光却落在她缝补过的袖口上——针脚细密工整,是她连夜赶补的。“你也累了一天,去歇着吧。”他轻声说。
蔡文姬摇了摇头,没有走,只是在他身旁静静坐下。她的视线越过跳动的火焰,望向被夜色吞噬的远方——那里有她再也回不去的洛阳,有她再也见不到的父亲,只剩一片无尽的黑暗。
萧澜默默将碗里的肉羹吃干净,放下空碗,解下自己身上还带着体温的披风,轻轻披在蔡文姬略显单薄的肩上。她的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拒绝,只是将肩膀往披风里缩了缩,那点温暖,像寒夜里的一簇小火苗,悄悄焐热了冰凉的心。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篝火在发出噼啪轻响。一个低头擦拭着象征杀伐的冰冷铁甲,一个凝望着埋葬了过往的无尽黑暗,宽大的披风将两人笼罩在同一片温暖里,在这乱世的寒夜中,撑起了一方小小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