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然而,不待他心中惊疑发酵,苏遁已从容地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了一个比拇指略大的水晶般剔透的玻璃小瓶。
瓶身线条流畅,以蜜蜡密封,透过瓶壁,可见其中盛着约莫半瓶色泽如融金、又似琥珀般浓稠的液体。
“刘老丈若不信,可亲自品鉴。”
苏遁微微一笑,用指甲轻轻剔开少许蜜蜡,拔开以软木制成的精巧瓶塞。
就在瓶塞离开瓶口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致浓缩且纯粹的蔷薇香气,仿佛有了实质的生命,猛然炸开在凉亭这方寸之间!
那并非寻常蔷薇露水清雅飘逸的芬芳,而是更接近摘下最新鲜花瓣时,指甲掐断花蒂迸
发出的那股最浓郁、最本真的生命气息,被放大了百倍、千倍!
香气醇厚、饱满、澎湃,带着阳光与蜜糖的暖意,甚至隐隐有一丝花蕊深处的辛辣底色,层次复杂得令人晕眩。
仅仅是一丝逸散的气息,便瞬间盖过了园中盛开的蔷薇、杯中的蔷薇露,霸道地占据了所有人的嗅觉。
刘富猛地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被定住一般,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小玉瓶,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刘昭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身体前倾,鼻翼翕动,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撼。
而原本娴静旁听的刘氏,此刻也掩住了口,眸子里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惊愕与狂热。
此香一出,刘家的大食蔷薇水,犹奴尔!
与刘家三人剧烈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迨与苏过。
苏迨只是瞥了一眼那精油小瓶,便收回目光,继续慢条斯理地啜饮杯中已微凉的蔷薇露,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又来了”的无奈笑意。
苏过更是直接,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抬手挥了挥鼻端过于浓烈的香气,小声嘀咕道:
“四弟……这味儿也太冲了些,赶紧塞上吧。”
他们这般平淡乃至有些嫌弃的反应,落在心神激荡的刘家三人眼中,却更显得高深莫测——
苏家郎君们,竟对如此惊世骇俗之物视若等闲?
苏遁“听话”地将瓶塞塞回,重新封好,怀入袖中。
只是,没有蜜蜡的完全封闭,那浓烈醇厚的香气,仍旧隔着木塞,丝丝缕缕流淌出来,萦绕满亭。
苏遁语气平静,微笑着再次投出一个炸弹:“这是用汉地寻常蔷薇所制的‘精油’,若以刘老丈家所植的大食蔷薇露来制,所得‘精油’之香魄,当数十倍于此。”
十倍于此!
那就是如今大食蔷薇水的百倍!
刘富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看向苏遁的眼神,彻底变了。
先前所有的权衡、算计、考量,在这一刻都被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所取代。
这位少年有此秘技,如果,苏家不与刘家合作,而要单干。
那,刘家的大食蔷薇水,立即便要如同那海外的玻璃一般,一文不值!
所以,苏家这艘船,已经不是他“想不想上”的问题,而是,“不得不上”!
不过,对于这种“不得不上”的压迫感,刘富并没有觉得不适,反而,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
苏小郎君肯将此等点石成金的秘技坦然相告,正说明其合作诚意之深,所图谋者之大!
他看重的,绝非区区一地花田之利,而是与刘家共谋长远、做下一番真正大事业的格局!
所谓宋廷有意经略西南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刘富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再次望向苏遁时,姿态已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诚恳:
“小郎君……真乃神乎其技!老夫……服了!心服口服!”
他转向苏寿,脸上的笑容顿时褪去了最后一丝客套,变得无比热切与真挚:
“贤婿!来来来,此事关窍非比寻常,你我翁婿须得从长计议,细细推敲,务必拟出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能安身立命、更能开疆拓土的长久基业章程来!”
......
一旁的苏迨见刘家父子热切上头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嘀咕:“四弟你真是……寻常作客吃茶闲话,也能谈到生意上。还是这么一桩异想天开、山遥水远的生意......这刘家也是赚钱不嫌多,还真被你说动了......”
苏过目光深邃,看得更为透彻,他缓缓摇头,低声道:“二哥,这岂止是谈生意?四弟这是执子布局,落子西南!为咱们苏家,在万里之外的棋枰上,悄无声息地埋下了一颗关乎未来商贸、乃至……国事的活子!”
“这份洞见人心、牵引大势的能耐,这份谋定后动、举重若轻的气度,只怕……只怕连叔父,亦未必能如此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苏遁听着两位兄长的私语,未做回应,只淡定地抿了一口蔷薇露。
从品鉴花露到惋惜产量,从提议扩种到剖析利害,再到描绘那令人心驰神往的“鲜花产业帝国”与封侯拜将的青云之路……
他固然是循循善诱,步步为营,有意引刘家入彀。
但刘家,又何尝不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自愿上钩呢?
刘家坐拥巨万,富已至极。
富贵富贵,富之后,所求自然是贵,是权,是那份被正统认可、昂首立于阳光下的尊严。
在大宋,权柄的通天梯牢牢握在士大夫手中,而通往士大夫的路径,几乎被科举与血统垄断。
刘家纵改为汉姓,并数代迎娶汉女,但在只认父系源流、崇尚诗礼传家的主流眼中,终究是化外蕃商,是“非我族类”。
他们将女儿嫁给苏寿,厚礼迎娶宗室女赵氏入门,种种努力,无不是向这张无形的网挣扎、靠拢,渴望被接纳,渴望改换那深入骨髓的门庭印记。
自己今日所言,不过是精准地将他们内心最炽热却无处安放的渴望,具象化为一条看似可行、且有无限想象空间的路径罢了。
即便他们对朝廷是否会经略西南将信将疑,单是能与眉山苏氏——
哪怕眼下暂处低谷的苏氏——
通过这般宏大的事业更紧密地绑定,对他们而言,便是一笔稳赚不赔的长线投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如今苏家正值低谷,他们此时押注,成本最小,而未来可能的回报……
若苏家真有重振之日,这份于微末时的鼎力携手,价值何止万金?
恰如苏遁交好赵佶,必须在他还是“深宫小可怜”时倾心结纳。
待其真龙飞天,天下趋附者如过江之鲫,再去攀附,他认得你是谁吗?
刘家亦是如此,他们以自家充裕的财力、海上的人脉,来烧一烧苏家这只暂时的‘冷灶’,赌一个未来翻盘、鸡犬升天的可能。
刘富这等在商海惊涛中搏杀出来的老狐狸,这笔账,岂会算不明白?
而苏遁这看似心血来潮的闲谈,其实也是筹谋已久的算计。
五年前,他将自己试验出来的诸多“秘方”交给叔父苏辙。
如今,其它的秘方都已经化为产业,唯有“精油”,仍束之高阁。
叔父眼光老辣,当即指出“精油”萃取需海量鲜花,危害巨大。
若在眉州大规模推行,利润固然惊人,但利令智昏之下,农人必会趋之若鹜,改粮田为花田。
太平年景,纵然眉州粮食不济,也能从他地购买。
但若遭遇大灾,外粮难入,眉州必将饿殍遍野!
到那时,始作俑者的苏家,便是千古罪人!
而若只是小规模制作,实在没必要为了挣这一星半点,引发其他花商忌惮、觊觎。
苏遁不得不承认,老叔的远见是对的。
也正是老叔的一番话,让他起了“祸水南引”,对大理搞鲜花经济战的心思。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操刀人罢了。
这种事,肯定不能让苏家宗族的人亲自上,不然,少不得一个“里通外国、包藏祸心”的罪名。
而作为苏家的姻亲、又有番商身份的刘家,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操盘手。
苏遁丝毫不担心,大理国的有识之士,识破这一“经济战略”,横加阻止。
鲜花产业,尤其是顶级香品,其暴利足以让任何理智在贪婪面前退让。
能有资格先行入场的,必然是大理的权贵,他们岂会舍弃这送到嘴的肉?
而此后自上而下形成风气,上到王公贵族、下到种花的花农,整条利益链条上的大理人,都将是这“有识之士”的敌人。
哪个“有识之士”敢以一身犯众怒?
至于如何引得整个大理国上行下效、举国若狂去种花?
后世的天价兰花、楼市、股市,哪一个不是现成的答案?
东夷的楼市泡沫惨案在前,天朝的国民们,不都还是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捧着几辈子的积蓄双脚投票入场吗?
只要营销到位,大理国的百姓必将前赴后继!
事实上,这样的实验,苏遁已经在辽国做过了。
老爹苏东坡被贬定州的时候,苏遁让高俅的大哥高杰,跟着王黼家的商队,跑通了前往辽国的商路。
去干什么呢?
主要去卖玻璃蒸馏器。
辽国和宋国一样,本来就有蒸馏酒。
至和二年(1055年),欧阳修受仁宗之命出使辽国,酒宴上,酒量过人的欧阳修,竟仅饮三杯就酩酊大醉。
当时欧阳修喝的,就是辽国宫廷酒坊酿制的高度烧酒。
欧阳修归朝后,写下“斫冰烧酒赤,冻脍缕霜红”的诗句,生动再现了辽人制烧酒的情景。1
所谓“斫冰烧酒”,就是在蒸馏酒浆时,在蒸馏锅上包裹冰块,达到冷凝效果。
辽国虽然有烧酒,但和宋国一样,技术只为少数大酒商掌握。
苏遁让高杰和王黼做的,就是向辽国的中小酒商,推销附带“使用说明书”的玻璃蒸馏器。
有了这玻璃蒸馏器,这些小酒商只需要把此前酿制的浊酒,蒸馏一番,便可制成高价的烧酒。
这些中小酒商的产酒量,不如大酒商,撼动不了大酒商的利益。
但是,他们如同毛细血管,足迹延伸到辽国的四面八方。
辽国是苦寒之地,百姓对烈酒的需求本就是干柴烈火。
有了这些中小酒商的大量供应,民间喝烧酒的习俗愈演愈烈。
人们的酒精阈值也越拉越高,最终,低度酒逐渐失去市场,高度酒大行其道。
只待某一年,北地遭遇自然灾害,多地欠收,这柄插入辽国腹地的软刀子,便会露出致命锋芒!
现在,苏遁要对大理奉上的,同样是这裹着蜜糖的毒药。
火种已然备妥,东风亦已借到。
至于这火会怎么烧,风会往哪边吹……
他只需,静观其变。
笑谈间,前院仆从通报,又有贵客到访,刘富连忙起身去迎接,留下刘昭陪客。
不多时,刘富便带着一名身穿阿拉伯白袍,头罩阿拉伯白巾的老人走进了花园。2
来人正是广州蕃坊的蕃长,辛押陁罗。
他看上去比刘富年长几岁,须发皆白。
相较于刘富因参杂了汉人血脉而更扁平化的五官,辛押陁罗眉目深邃、大鹰钩鼻、薄唇、杏仁眼,从相貌看,是个纯种的阿拉伯人。
刘富一番引荐,双方互相行礼问好,还好,辛押陁罗行的是汉礼,汉语也非常流畅。
众人重新落座,刘富笑呵呵道:“老辛,你这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神神秘秘地还卖关子。”
众人这才注意到,辛押陁罗身后跟着的的昆仑奴,怀抱着一个锦缎包裹的长匣子。
辛押陁罗从昆仑奴手中接过盒子,置于桌上,郑重打开,小心翼翼从中取出一轴赭黄缎面的卷轴,向苏遁三兄弟笑道:
“三位苏郎君,此乃元佑初年令尊东坡先生为中书舍人时,亲手为老夫草拟的《辛押陁罗归德将军敕》。老夫一直珍藏至今。”
苏遁三兄弟闻言,十分惊诧,没想到,自家老爹,还跟这个番长辛押陁罗,有过这么一段奇妙的交集。
————
注:1阿拉伯人至少在1000年前,就是白袍白巾的装扮,北宋很多广州人模仿起大食商人的衣着——头戴白巾,脑后垂长带。宋代诗人陶弼《广州》诗感叹“外国衣装盛,中原气象非。”?政和七年(1117年)七月十七日宋徽宗下诏,认为“广东之民多用白头巾”,“有伤风化”,“令州县禁止”。
2欧阳修《奉使道中五言长韵》(节选)
地理山川隔,天文日月同。
儿童能走马,妇女亦腰弓。
……
骏足来山北,轻禽出海东。
合围飞走尽,移帐水泉空。
讲信邻方睦,尊贤礼亦隆。
斫冰烧酒赤,冻脍缕霜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