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看着毕策毫不避讳地将这奇物示人,不由感慨:“毕管事,你将这转轮排字盘、游标卡尺等秘技,坦然公之于众,此等胸襟气魄,实在令人敬佩!”
“只是,如此公示,难道就不怕他人学了去,反成竞争对手?”
毕策闻言,神色坦然,拱手向虚空一礼,语气诚挚:“秦先生过誉了,小人不敢居功。不瞒诸位,这转轮排字盘与游标卡尺,皆是我家东家呕心沥血所创。”
“东家尝言,活字印刷若能推广,可大幅降低书籍成本,使寒门学子亦能多读几卷书。”
“此尺若能普及,则可提升天下百工造物之精度,于国于民皆有大益。”
“既是利国利民之物,又何必藏私?公之于众,方能惠泽更广。”
众人听闻此言,无不肃然动容。
苏东坡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激赏:“善!大善!贵东家心存济世之念,不囿于一家一姓之私利,愿将此等巧思公诸同好,此乃仁者之心,真国士之风也!老夫佩服!”
王诜、李格非等人也纷纷颔首称赞,对那位神秘东家的胸怀钦佩不已。
站在人群中的苏遁,听着众人对自己(东家)的赞扬,心里暗笑。
自己可不是真的慷慨无私、高风亮节。
公布这两样工具,当然是为了大范围推广活字印刷。
一方面,博个慷慨仁义的好名声,也让三味书屋显得不那么标新立异。
另一方面嘛……
卷出来的是红海,闯出来的是蓝海。
免费分享,不过是为了吸引其它商家入驻,共创蓝海。
毕竟,活字印刷术最核心的技术,其实是铅字制作中,铅、锡、连锡铸造合金的最佳配比秘方。
还有那能让字迹清晰锐利、不易晕染的特制油墨配方。
尤其是铅活字,是他利用后世那模糊的认知,千辛万苦,一点点试出来的。
他只知道铅活字是铅、锡合金,具体比例一无所知。
按照华罗庚的“黄金分割”优选法的思路,试了各种比例,都不尽如意。
直到有一次,用了不纯的锡矿石,发现硬度和着墨都好了很多。
后来才弄明白,这个不纯的锡矿石,附着了一种叫“连锡”的伴生矿。
于是,再用铅、锡、连锡三种矿石,按照“优选法”,一点点调整比例去试。
最终得出来了连锡在11%-22%之间,锡在2%-9%之间,余量为铅的“秘方”。
至于油墨,前世作为美术生的他,可太懂了。
老爹苏东坡也非常爱收藏各种好墨,偶尔心血来潮还自己制墨。
苏遁跟着老爹,就边玩边实验,研究出了最合适铅活字的油墨。
这两样核心机密,自己可不会傻到分享出去。
旁人没有明确的实验路径和科学的实验方法,想依样画葫芦,可没那么容易。
最终,只能来三味田庄买铅字和油墨!
这海量的市场,才是真正赚钱的所在啊!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
此刻,捡字的伙计,已经完成了排版。
他端起带边框的铁板碗,放到一旁的小火炉上烘烤。
“为何要加热这铁板?” 有人好奇询问。
伙计并不藏着掖着,一边操作一边解释:“这是为了固定活字。”
“铁板底层敷了一层蜂蜡,加热后,蜂蜡融化便能将整版字牢牢粘固,刷墨印刷时便不会散乱。”
说话间,伙计将压平的版子端到印刷台上,用毛刷蘸取墨汁,均匀刷在版上,覆上宣纸,再用干净的平底刷轻轻拂拭纸背。
片刻后揭起,一张字迹清晰、墨色均匀的“三味日报”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呀!有西游记的下一章!”
有眼尖的人喊出声,引得众人一阵哄抢。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
离开墨香四溢的印坊,继续向东,便听到阵阵有节奏的沉重撞击声和潺潺水声。
这造纸工坊,就建立在马家河畔。
一踏入坊内,湿润的水汽与草木特有的清芬扑面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水碓在水轮的带动下此起彼落,发出“咚、咚”的闷响,有力地捶打着石臼中浸泡的原料。
很快,眼尖的人发现了不同。
“咦?这……这水碓下捶打的,莫非是稻草?”
一位士子惊讶地指着石臼中那淡黄色破碎的纤维。
“稻草也能造纸?”旁边立刻有人发出疑问,“某只知桑皮、楮皮、藤、麻、竹可为纸,这稻草脆弱易腐,如何能成?”
毕策还未及解释,苏东坡捋须一笑,朗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太宗朝苏易简在《文房四谱·纸谱》中确有记载:‘浙人以麦茎、稻秆为之者脆薄焉。以麦藁、油藤为之者尤佳’。”
“老夫此前在杭州任职时,便亲眼见过坊间以麦秆、稻秆造纸,并非虚言。”
他顿了顿,看向那正被捶打的稻草,眼中流露出赞许:“此虽不及皮纸坚韧耐久,然其取材方便,成本低廉。故而,纸价极廉,寻常百姓皆能用得起。于教化流通,亦是一桩好事。”
听了苏学士的权威解释,众人的疑虑顿消,转而更加好奇这稻草如何能蜕变成纸。
在毕策的引导下,众人参观了后续的工序:
经过水碓初步捣碎的稻草,被伙计清洗后,送入下一个水力作坊。
在这里,九个齿轮互咬的磨盘在水力牵引下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轰鸣。
伙计将初步捣碎的原料投入顶部的进料口,原料在层层石磨的碾压研磨间,逐渐化作更加细腻的乳黄色浆液,从底层缓缓流出。
“此为‘九转磨’,”毕策笑着讲解,“九磨同步转动,省时省力。”
随后,浆液沿着水槽流入一方大池,这正是抄纸区。
伙计们手持细竹帘,演示着“抄纸”的绝艺:一荡、一摇、一提,水流滤去,帘上便留下了一层薄薄均匀的湿纸膜。
“这手法最是关键,”毕策在一旁补充,“力道均匀,方能厚薄一致,成就上好纸张。”
他没讲的是,这里面加了捣碎的黄蜀葵梗叶,作为“纸药”。
这才是抄纸池最关键的所在。
下一步,湿纸被小心地揭下,一层层叠放在一起,用木榨机缓缓压出多余水分。
最后,再将半干的纸一张张揭起,搬入烘烤房。
后面的程序,非一时半刻能做好的,而且,涉及机密。
毕策就没带大家继续看了。
“这烘干需些时辰,诸位可以看看我们此前做好的纸。”
毕策笑着让伙计取来一些裁切整齐的成品纸。
众人接过,发现这纸与寻常书写用纸大不相同,入手柔软轻薄,颜色白中微微泛黄,用手指轻轻一触,感觉颇为脆弱。
“此纸如此柔软,沾水即破,如何能用于书写?”
赵佶好奇地捏着纸张,提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毕策微微一笑,略压低了些声音,坦然道:“回诸位贵客,此纸……并非用于书写。乃是特制,用以替代……厕筹,作洁净之用。”
“啊?”
“竟是……拭秽之用?”
现场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
不少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放下,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
一位老儒生连连摇头,低声道:“奢侈,太奢侈矣!蔡侯造纸,乃为承载文字,传播圣贤之道。以此拭秽,岂非……岂非亵渎?”
但也有持不同看法的人小声反驳:“此乃稻草所造,成本极低。既能造出便宜洁净之物替代木竹,为何不可?总比……总比沿用旧法要舒爽些。”
这个话题让自诩风雅的士大夫们有些难以启齿,讨论声迅速低了下去。
但不少人在尴尬之余,下意识地将那叠样品纸攥紧了些。
毕策察言观色,适时地朗声道:“此物乃本坊新制,尚未正式售卖。今日有缘,便赠予诸位贵客,每人一包,带回家中试用一番,便知优劣。”
他吩咐伙计将早已准备好的小纸包分发给众人。
这一招“免费试用”,自然是借鉴后世的营销手段。
唯有让这些有影响力的士绅官员亲身体验过“草纸”的便利与舒适,才能打破观念的壁垒,心甘情愿地为此付费,并逐渐形成新的生活习惯。
到时候,这又是一片广阔的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