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清照学弟足下:
兄遁顿首。
岭南溽暑,蝉鸣聒耳,忽得手书,展读如饮甘泉,顿消烦郁。贤弟词作《谒金门》,清丽婉约,情致深渺,直追花间诸贤,甫一寓目,便觉清光照眼。
“愁来天不管”五字,写尽无可奈何之闲情,非灵心慧质不能道。家父尝言“诗从肺腑出”,观照弟此词,信然!
以此初试啼声之作,便得刊布,引动京华,照弟才思清发若此,他日词坛着誉,必不让耆卿(柳永)、小山(晏几道)专美于前。
一阵狂夸猛赞后,苏遁暂收笔端,他仿佛已经看见,在汴京李家西厢房里,李清照打开信,嘴角是怎么忍不住翘起来的,眼睛里闪着藏不住的自得。
——那样子他太熟悉了。
三年前在国子监小学的学堂,每次她完美回答先生提问的经义见解,获得赞扬,或者与同学辩论史事,说得对方哑口无言时,她就是这副又高兴又得意的小模样。
苏遁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一阵微风吹过窗外的芭蕉叶,在李清照的来信上洒下晃动的光斑。
“愁来天不管”。
五个字在光斑中,明亮得刺眼。
苏遁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
这个“管”字的竖笔,拉得又长又尖,像一根刺,凌厉地扎进信纸中。
这不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笔意——
强说的愁是雾,是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轻。
而这笔意里,分明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得纸面都要凹陷下去。
她是真的在愁。
她在愁什么?
苏遁将笔搁在青玉山形笔架上,身子往后靠了靠,微微蹙起眉。
记忆里的李清照,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
她会在辩论时眼睛发亮,会在解出难题时扬起下巴,会在读到好文章时拍案叫绝——
那是个生机勃勃、意气风发的灵魂,何曾有过这般近乎怨天尤人的愁绪?
那么,她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困难了?
被催婚?被迫相亲?
不不,绝对不可能。
本朝女子多在及笄后议亲,李清照按虚岁年方十三,李格非又是个女儿奴,连送女儿男扮女装入学堂这样惊世骇俗的事都做得出来,怎么可能急着把女儿嫁出去?
难道是,因为父母生“二胎”,偏心弟弟而苦恼?
苏遁想起去岁李清照在信中提到弟弟李迒抓周的趣事,说“小弟攥笔不撒手,将来或可与我辩经史”。
字里行间,哪有半分嫉恨?倒是透着长姐的得意。
今日这信中虽抱怨弟弟缠人,可那句“稍加呵止,则号泣动地,阖宅不宁”,分明藏着宠溺的笑意。
那么——
苏遁的目光又落回信笺,重读一遍。
看她絮絮说着酿酒总败、合香缺钱、游戏无敌手……
字字句句,乍看是少女闲愁,可他把这些琐碎拼在一处看——
苏遁忽然懂了。
十二阑干闲倚遍。
一个“闲”字,道尽百无聊赖。
酿酒、合香、博戏……
不过是她百无聊赖下,给自己找点事做。
自己每日忙得团团转,她为什么“闲”?
因为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可以埋首经史预备科举,可以游学四方结交名士,可以投笔从戎建功立业。
而她呢?
十二岁的李清照,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绝不可能再像童子时期那般,男扮女装入学堂与师友谈经论史,孤身去三味书屋与京中学子雄辩清议,也不能再随着父亲赴文会亲耳聆听当世大家谈诗论道。
她所有的才情、所有的求知欲、所有的抱负,都被困在这“十二阑干”围成的小小天地里——
闲看风和日暖,莺莺燕燕。
闲看满院落花,芳草肠断。
她说“输与莺莺燕燕”。
莺燕尚能振翅掠过墙头,去看墙外的柳絮、溪流、远山。
而她呢?
她最好的年华,就要消磨在数海棠花瓣、听檐角铁马叮当中了。
她不是在愁某件具体的事。
她愁的,正是“无事可愁”啊。
“愁来天不管”!
这哪里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这是一个刚刚看清天地之广阔、宇宙之无穷的灵魂,在猛然发现自己双脚被锁链拴在方寸之地时,从喉间迸出的愤怒的呐喊!
苏遁想起,在国子监小学时,李清照那些曾令先生击节的经义见解,那些曾与自己辩论史事的锐气锋芒,那些在经史文章上与自己不分伯仲的课业……
那时,她是先生挂在口头的“敏悟”弟子,是自己心中暗暗较劲、生怕被赶超的“同窗”。
若是,她不是女儿身,该和自己一样,头悬梁锥刺股,冲刺科考,谋举业,入官途。
可就因为是女儿身,那样一个鲜活、敏锐、才华远超寻常男子的灵魂,便要从此被禁锢高墙之内,仰望方寸天空。
这世道,何其不公。
苏遁想起了后世,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校园里,那些青春靓丽的女性身影。
那些生机勃勃、奋发向上的力量。
又想起了历史上,那个被称为“婉约词宗”的易安居士的一生。
少年时写下“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灵动;
新婚时写出“奴面不如花面好,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娇憨;
晚年离群索居“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凄惶。
金兵南下,山河破碎风飘絮,她在战乱中带着十几车文物颠沛流离,遇小偷、遭盗匪,却从未屈服于艰难险阻。
南渡后被中山狼骗婚谋产,她不怨天尤人,果断退步抽身,宁可入狱也要挣脱牢笼,免受小人磋磨心志。
她的笔下,不止有儿女私情,更有家国天下。
宋室南渡海上逃窜,她写“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岳飞受忌遇害风波亭,她写“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稿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南宋朝廷苟且偷安,她写“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
韩肖胄出使金国,她希望朝廷请战而不是求和。
她说:“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
她说:“欲将血汗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她说:“但说帝心怜赤子,须知天意念苍生。”
她有着“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的豪迈胸襟,有着“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的超绝自信……
那样的坚韧,那样的傲骨,那样独立不惧的灵魂……
现在却被困在十二岁的春天里,靠着栏杆,写着“愁来天不管”。
苏遁觉得心里有什么在翻腾。
他不忍,不忍看她走进那既定的命运。
不忍见这样的耀眼光芒被深闺绣户渐渐磨成温顺的烛火,不忍见本该翱翔天际的翅膀被“妇德”的剪刀一寸寸修剪。
更不忍见千百年后,人们只记得她“凄凄惨惨戚戚”的晚景,却忘了她曾怎样在绝境中挺直脊梁——
忘了她骨子里那份连男子都罕有的、敢于与整个世道对抗的孤勇与决绝。
他想起三年前,她跟着父亲前来送行,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他不忍这光,黯淡半分。
他想让她,如同后世的那些女孩一样,走出院墙、丈量天地。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蘸墨,笔下的字迹愈发坚定。
他要让这封信,变成一缕强劲的、来自岭南的海风,穿过千山万水,去吹动汴京那座精致庭院里的绣帘,去告诉她——
你的呐喊,我看到了,也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