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追星”的纷扰热闹中,毕策稳步登台,朝台下观众一揖,朗声道:“承蒙诸位贵客赏光,今日田庄备下薄礼——
特邀诸位移步,一观活字印刷坊与新式造纸坊运作之妙!”
此言一出,台下先是一静,随即“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什么?竟肯让人看印坊?”
“那造纸的秘方也能随便瞧的?”
“这三味田庄莫不是疯了!”
……
人群如潮水般涌动起来,惊诧、疑惑、兴奋、贪婪,种种情绪在交头接耳间流淌。
不少身着绸衫、同行书坊印坊的坊主们,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偷师良机!
有人悄悄袖了纸笔,有人暗暗掐算着待会儿要盯紧哪道工序。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摇头咂嘴:“老夫在汴京开了三十年印坊,从未见过这般大方的主家!”
“寻常作坊,便是亲徒弟也要留一手,他们倒好,竟将吃饭的家伙敞开了任人瞧?”
他身旁一个精瘦的纸商眯着眼,压低声音对同伴道:“管他打的什么主意!且去看了再说。”
“若真能学得一二,便是天大的造化!快走快走,莫要落了后!”
孩童们可不懂大人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又能看新奇玩意儿,兴奋地拉着父母往前挤。
文人士子们则更多是好奇,想亲眼印证那传说中“朝成稿而暮印报”的活字,究竟是何等奇巧。
苏东坡与王诜、李格非等人相视一笑,眼中皆有讶异与赞赏。
王诜低声道:“子瞻,这背后东家,气魄非常啊。”
苏东坡捋须沉吟:“若非胸有丘壑,便是另有所图。且去观之。”
在一片嘈杂议论中,各怀心事的人群随着毕策的指引,浩浩荡荡涌向三味田庄的大门。
进了田庄大门,往右走的第一个院落,便是印刷作坊。
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规律的“咔哒”声和淡淡的墨香。
一进门,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屋子中央那几个巨大的木质圆盘。
圆盘分成多个分隔,摆满了密密麻麻的铅字。
细看去,每个分隔得木板上,写了一些奇怪的符号,似乎是用来分门别类的。
毕策笑着向众人介绍:“此物名为‘转轮排字盘’,依照字音分门别类,排字时只需转动圆盘,按韵寻字,便可随手取用,省却了来回奔走翻找之苦。”
随着他的解说,伙计站在排字盘前,根据文稿,口中念着字音,手指在密密麻麻的铅字格间快速移动,精准地捻出一枚枚铅字。
众人看得连连称奇,苏东坡叹道:“分类检索,按图索骥,省时省力,真乃巧思!”
李清照目光敏锐地落在那些铅字格上标注的奇特符号上,她轻轻蹙眉,小手虚点,出声询问:
“毕员外,这转盘上的标记,既非部首,亦非韵部……不知是何用意?”
毕策闻言,笑着解释道:“李小郎君慧眼,此事说来话长。本朝《广韵》分206韵,过于繁复,此转盘难以容纳。”
“且许多字实际读法,与《广韵》所载相去甚远。”
“我家东主为求排字便捷,便斗胆将读音相近之字归并,先简化为106韵。”
“后仍觉不便,进而析出声、韵二部,定声母为23,韵母为39,并自创了这26个字母,用以……‘拼读’字音。”
他随手在转盘上指出几个符号:“譬如,‘江’字,便可拆解为声母‘j’与韵母‘iang’相拼。”
“这转盘之上,先依23个声母分作23大格,每格之内,再按不同韵母细分小格。”
“排字时,只需心中默念字音,依此‘拼音’之法,便可于转盘上迅速定位所需之字。”
说着,他当场用那奇特的字母符号,流畅地“拼读”了几个常用字,如“开”、“元”、“盛”、“世”等,其法确实简便直观。
现场顿时议论声起。
“妙啊!”一个年轻印工忍不住低呼,“若熟记此二十余字母,再辅以这转盘,寻字速度岂非倍增?寻常工匠略加习练便可上手,不再非得是熟读韵书之人!”
“然随意更易声韵,岂非数典忘祖,有违圣贤制字正音之传统?”
一位身着儒衫、面容古板的文士皱眉反驳,语气中带着不以为然。
毕策连忙拱手,态度谦和却坚定:“官人所言甚是。此乃我田庄印坊为求工效,自行创制、内部使用之土法子,仅为方便排印,绝无挑战官韵、取代传统之意。”
“此法,诸位若觉有用,小人愿倾囊相授;若觉无用,弃之如敝履即可。区区一工坊自用之术,如何能动摇煌煌千载之声韵正统?”
他话音未落,先前那些动了心思的书坊、印坊主事们已纷纷开口:
“毕管事高义!此法于印书一行实有大利,我等愿学!”
“正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便为利器也!”
“有些人自家守旧,莫非还见不得旁人行个方便?”
有人直接呛声那位守旧文士,弄得那人面皮微红,讪讪不再多言。
就在此时,苏东坡清朗的声音响起,压下了现场的嘈杂:“诸位,《广韵》206韵,实乃承袭隋时陆法言《切韵》之绪。而《切韵》成书时间,距今已有五百余年。”
“其所总结者,更是魏晋南北朝之古音,与如今我大宋官话、各地乡音,确有诸多不合之处。”
“语音随世而变,本是常理。我朝文化昌明,实则正缺一部能切合当今实际语音之新韵书。”
“三味田庄此法,删繁就简,切于实用,于印书传播学问大有裨益,其探索之功,值得称道。”
众人见文坛泰斗苏学士不仅未加斥责,反而从历史源流与现实需求的角度肯定了此法,顿时再无异议。
那位文士也唯唯称是,不敢再辩。
李清照听了苏东坡的话,却是若有所思。
之前那名开了印坊30年的白胡子老者,捏起两枚不同的铅字,左右比对着,犹豫着发出疑问:
“毕员外,老朽想请教一下,这两字笔画繁简悬殊,可这字身大小、高低,竟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分毫不差!此等精度,是如何做到的?”
众人闻言,纷纷拿起铅字细看,果然发现,这小指盖大小的铅字,大小、高度都整齐划一,肉眼看去,分毫无差。
众人纷纷咋舌,都好奇地望向毕策,期待他给一个答案。
要知道,越小的东西,越难保持高精度。
这样整齐划一,分毫无差,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白胡子老者见众人纷纷看向毕策,怕他有压力,连忙补充了一句:“老朽只是好奇,若不方便告知,那便算了。”
毕策却微微一笑:“并无不方便之处”。
说着,吩咐伙计取来一个上了锁的木匣,从匣中取出一件造型奇特的黄铜器具。
此物主体为一根刻有精细刻度的直尺,另有一截可滑动的副尺与之并行,结构精巧。
“此物名为‘游标卡尺’,精度可达二丝。”
“铸造铅字时,先用精钢刻出阳文反字模,再用此尺反复测量、校准模具内腔的长、宽、高、深,务必使所有字模的腔体尺寸完全一致。”
“铸字脱模后,再利用这游标卡尺反复测量,用锉刀或砂纸打磨活字底部至统一高度。”
“如此做出的铅字,误差仅在一二丝之间,肉眼看去,便是分毫无差。”
他一边说,一边演示,将卡尺卡在一枚铅字上,主尺与副尺的刻度严丝合缝,精确无比。
“竟有如此奇巧之物!” 王诜惊叹,他身为驸马,见识广博,却也未曾见过这般精密的量具。
李格非亦是捻须点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此神物,方能成就这万千如一之活字,妙哉!”
苏东坡目光古怪地望了眼苏遁,暗自思忖,难道,这小子是在杭州毕家印坊看到的这“游标卡尺”?
这小子“借花献佛”,为自己赢得声名,却隐瞒了“游标卡尺”的真正来源,未免太不厚道了……
他苏东坡一生光风霁月,怎么生了这么个黑心芝麻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