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遁又示意伙计抬来一张书案并笔墨纸砚,拿起毛笔蘸上墨水,在铺开的宣纸上,先从上至下竖着写下一 行字:
“诸位请看,竖写之时,手臂需反复上下移动,袖口极易沾染墨迹,污了纸面。书写长文,更是辛 苦。而横写,”
他演示着从左至右的书写,“手臂只需自然横向移动,轻松省力,袖口不易沾墨,纸面也更干净整洁。”
“不仅印刷,若是书写时能改为横版,也更为方便。”
“庄子云“物物而不物于物”,《荀子》中有言:“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物本为人而设,而非人为物所 役,愿诸位悉知。”
“苏小郎君……此言……发人深省啊。”为首的老儒生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固执已化为复杂 的感慨,
“老朽拘泥于旧制,倒是……倒是未曾深究这背后的器物变迁与实用之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 年书。惭愧,惭愧!”
他对着苏遁郑重地拱了拱手。
“先生过谦了。”苏遁连忙还礼,态度依旧恭敬,“小子只是拾人牙慧,将所读所思讲出来罢了。”
老儒生又对着苏东坡拱手:“苏学士家学渊源,苏小郎君天资颖异,老朽受教了。”
苏东坡抚须笑道:“竖版承古风,固有其美;横版应新材,亦有其便。倒也无需分个高下。”
他笑着转向掌柜毕简:“这位毕掌柜本是在杭州开印坊,轼多有往来,其中情由也略知一二。”
“毕氏印坊印此横版,非为标新立异,更非轻慢圣贤,实为其家传之技,横印更为方便,也更便宜,是以能让更多寒门 学子廉价得书,亲近圣贤之道。”
“虽是无心之善,其行亦可嘉。”
“啊?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横版印刷就能节省成本?”
“是啊,竖版、横版,都要雕版印刷,有什么不同?为何能节省成本?”
众人不由嘀咕,但苏轼言中提及是毕氏“家传之技”,那便是人家看家吃饭的本事,自然轻易示于人?
是以虽然疑惑,倒也无人追问。
毕简却朝大家拱拱手,朗声开口:“其实,毕氏印刷之技,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只是,很多人想不到而 已。”
“今日,我便在此公示出来,若此法能推广开来,也算我毕家为天下读书人省笔书钱。”
众人闻言哗然,纷纷为毕简的大气叫好。
毕简摆摆手,继续道:“历来印书都是雕版印刷,印一卷《左氏春秋》,雕刻的木版得一个屋子才装得下 。家父毕昇在苦心钻研下发明了活板。何为活板?”
“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蜡和纸灰之类冒之 。”
“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药稍熔,则以一平板按其面, 则字平如砥,与雕版无异。”
“此活板常作二铁板,一板印刷,一板布字。印者才毕,则第二板已具。更互用之,瞬息可就。每一字皆 有数印,如之、也等字,每字有二十余印,以备一板内有重复者。”
“不用则以纸贴之,每韵为一贴,木格贮之。有奇字素无备者,旋刻之,以草火烧,瞬息可成。”
“用此活板,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
“此活板只一处不便,便是竖版排列时,无法如雕版一般穿插句读(标点),是以,只能改为横版排版, 将句读以半字刻之,置于字前或字后,如此排版更易整齐划一,一目了然。”
“另外,活字排版,横版只需对齐上下,竖版不仅需对齐上下,还要对齐左右,排字时更易歪斜,也容易 错漏。”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种种不便之下,毕氏印坊才改竖版为横版。”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自豪与野心的光彩,指向二楼,“正因为采用了这活字横版印 刷之法,敝店才能在短短月余时间,刊印出万卷藏书!”
“这万卷藏书皆陈于二楼‘阅览室’中!”
“东家立下规矩:凡入我三味书屋者,不论士农工商,不论出身贵 贱,只需衣着洁净,举止守礼,皆可每日登楼,免费阅览一时辰!”
此话一出,人群瞬间立即被点燃。
“万册藏书?!”
“天爷!这得多少钱?!”
“免费阅览?!”
“一时辰?!”
“万卷书随便看?!”
......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向二楼那紧闭的门扉,仿佛想穿透木板,看清里面的乾坤。
“诸位!阅览室已备好,欢迎登楼一观!” 毕简趁热打铁,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人流立刻像潮水般涌向两侧楼梯。
苏东坡、王诜、李公麟等名士在毕简亲自引领下当先登楼,秦观、张耒紧随其后,那些贫寒学子更是迫不 及待地跟在后面,眼神热切。
推开二楼阅览室的大门,一股浓重的墨香扑面而来。
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排列着崭新的线装书册,数量之多,当真不下万卷!
阳光透过屋顶的琉璃瓦柔和地洒下,照亮一排排整洁的书桌和条凳。
“嘶……”
“竟…竟真有如此之多!”
“这…这纸墨,这装帧…竟都是新的!”
“这些书……真的……都让我们免费看?”
……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襕衫的年轻士子,激动得面皮发红,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其中一个眼圈竟微微泛红,喃喃道:“万卷书…免费看…再不用抄断手,再不用求告无门了…苍天开眼! ”
他们彼此交换着狂喜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知识宝库的大门轰然洞开,再不是遥不可及。
几个带着孩子来的家长也兴奋不已,对着孩子谆谆教诲:“以后私塾放学,就到这里来看书!听到没有! ”
一位衣着光鲜的商人啧啧称奇,低声议论:“这东家怕不是个傻子!万卷书摆着给人白看?图个什么?”
惊叹声此起彼伏。
苏东坡缓步走到一个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杜工部集》,翻开一看,横排字迹清晰疏朗,墨色均匀,纸 张厚实洁白。
他抚摸着书页,眼中满是激赏:“好!印得极好!毕掌柜,此乃化雨春风,泽被寒士之举!此举开风气之 先,必当载入书林佳话!”
秦观的手指轻轻拂过书脊,如同抚摸着稀世珍宝。他拿起一本《文选》,翻开熟悉的篇章,看着那清晰的 横排字,感受着新书的墨香,一时间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为了借阅这样的书,他需要辗转求人,小心誊抄。如今,它们就静静地、无偿地摆放在这里, 等待着每一个渴求知识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张耒低声道:“文潜兄!此非书肆,实乃文林之甘霖也!”
张耒亦是心潮澎湃,连连点头:“少游所言极是!此间气象,足令天下书斋失色矣!”
他看着那些已经迫不及待坐下,小心翼翼翻开书本,如饥似渴阅读起来的贫寒学子。
他们有的穿着打补丁 的衣衫,有的手指还带着劳作的痕迹,但此刻,他们的神情专注而虔诚,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一个年轻士子捧着《论语集注》,手指微微颤抖,低声对同伴哽咽道:“你看…你看这字,多清楚!多便 宜的书也买不起,可在这里…能看!能学!”
他贪婪地嗅着书页的墨香,仿佛要将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刻入骨髓。
还有眼尖的人,发现了西北角靠墙处的水吧:“这里还有冷饮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