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源于后世的历史,还是这七年的父子相处中,他印象里,父亲骨子里总有一股“不知世事”的天真与执拗。
他不愿曲意逢迎,不屑争权夺利,看不顺眼的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纵使知道吐出的言语会招来祸患,亦不肯做那冷眼旁观之人。
他的耿直与热情,对于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和光同尘的官场而言,显得那么天真而幼稚。
可今日,从父亲这一番剖心之言,他才明白了,那些阴私手段,那些父亲非是不知、不懂、不会,只是不愿、不想、不为而已!
他并非不知官场险恶、人心幽微之处,而是纵使知道,亦要坚守心中道义,虽千万人吾往矣!
苏东坡站起身,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略显疲惫却无比坚毅的侧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汴京初夏的夜风带着市井的喧嚣涌入,却吹不散他话语中的寒意:“遁儿,你还记得,从杭州回汴京,这一路千里,目见耳闻吗?”
“流离失所的灾民,卖儿鬻女的父母,满面菜色的儿童,佝偻乞讨的老媪,生病等死的老翁……”
“这天下,万民皆苦啊!”
苏遁浑身一震,那些刻意不去深想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泥泞官道上绝望的眼神,破席裹着的孩童尸体,为半块麸饼大打出手的枯瘦人群……
他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默然无语。
父亲这是在告诫他,若不读书科举走上官途,便会任人揉捏,最终沦为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吗?
苏东坡转过身,目光深邃,一字一句,说出的话却与苏遁所想截然不同:
“遁儿,为父逼你进学,望你登科,不仅为庇佑家族!”
“更想让你有朝一日,能兼济天下,伸手去拉一把那些深陷泥淖的苦难黎庶!”
苏遁愕然抬头,迎上父亲灼灼如火的目光:
“你在杭州时,挑灯熬夜苦心钻研医书,提出“隔离防疫”“口罩防护”“酒精杀毒”的方法,救助疫病百姓;钻研农书,改进制造“风车磨”“龙骨水车”“耧车”,减轻旱情对农户的影响。”
“你知道为父当时怎么想的吗?”
“为父惊讶于你的聪慧颖悟,更欣慰于你小小年纪,心怀仁爱,为救助百姓不辞辛劳,尽己所能。”
“这,正是我苏东坡的儿子,该有的风骨和胸怀!”
听着来自父亲无比诚挚的肯定与赞誉,苏遁有些脸红。
他积极帮助防疫,是因后世自己和母亲都死于疫情,怕旧事重演,更多的是为了救母亲,救自己,而不是为了救百姓。
“挑灯夜读”也是掩人耳目的假象,那些知识本来就存在于他的脑海中,只是为了让来源合理,才“挑灯熬夜”罢了……
苏东坡又话锋一转:“我儿心怀仁义、悲天悯人,见苦难之人不忍不顾……”
“可若是,你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白丁,真遇到灾害,自保尚且为难,又能救得几人?”
“如你高祖父(苏序之父苏杲),本是眉山乡里一方地主,颇有家资。逢大饥之年,他散尽家财,开仓放粮,也不过救得本庄几十户佃农活命而已!”
“而为父在杭州任上,旱魃肆虐,瘟疫横行,一纸公文,调集两浙粮米,设立病坊,延请名医,一句政令便活数万生灵!”
“你的那些奇思妙想,若不是我一言为法,强力推行,又如何能起到这么大作用?”
“这,便是权柄的分量!”
“官位越高,权柄越大,你所能行之事,所能救之人,便越多!”
“纵使只为一州一县之父母官,只要你心存仁善,秉公持正,便能保一方水土安稳,护一城百姓周全!”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若想施行这“仁义之道”,唯有谋举业,中进士,入官途!”
“唯有手握权柄,立于庙堂,你才有资格说‘为生民立命’!”
“否则,纵有千般才智,万般抱负,亦不过是风中絮,水上萍,自身尚且难保,遑论其他?”
“在为父心中,我儿是那会当击水三千里的鲲鹏,是那翱翔于九天的凤凰!”
“为父希望你日后能有机会,去尽力施展胸中所学,去扶危济困,去匡扶正义,去兼济天下!”
“为父的这份期待和厚望,你可明白?”
苏东坡双手重重按在幼子尚且稚嫩的肩膀上,眸中充满沉甸甸的期待。
苏遁张大了嘴巴,心底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灵魂的悸动。
后世的他,襁褓中丧父,母亲对他的要求,不过是平安喜乐而已。
从未有人,对他有如此高的期待与厚望!
“父亲……”
鼻子一酸,眼眶发红,苏遁的声音忍不住带上一丝哽咽,他对着苏东坡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父亲教诲,字字如金玉,句句如警钟!儿子……日后必不负父亲教导,不负家族厚望,更不敢辱没苏门家风!”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
父亲今夜这一番谆谆教导、循循善诱,从家族兴衰的沉重历史,到赤裸裸的现实苦难,再到振聋发聩的儒家济世理想,句句肺腑之言,彻底重塑了他对“科举”、“做官”的认知,也让他模糊的“救世”理想变得更为清晰可见。
从前,不过是穿越者的俯视与傲慢。
此后,是对这片生民的责任与担当。
看着儿子眼中闪烁的泪光里透出的醒悟和坚定,苏东坡紧绷的面容终于缓和下来,眉宇间的沉重也悄然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欣慰。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苏遁还躬着的肩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记住今日之言,莫要再让为父失望,更莫要负了你这一身难得的禀赋,负了苏氏一门,寄予你的……厚望。”
“是!遁儿铭记于心!”
“既然记住了,那,后日就和文骥一起去上小学吧!”
“啊?”
就在苏遁还沉浸在肩负重任的沉重情绪中时,苏东坡一句话让他有些懵了。
苏东坡看着幼子的呆样,发出一阵标志性的爽朗的笑声,随后解释:
“你叔父再三邀请我们到东府去住,盛情难却。”
“再者,我眼下正式入院(学士院)十来天了,之后只怕越来越忙,还会轮值夜宿宫中,恐无暇管教你的课业。”
“况且,子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你去了小学,有同龄人互相切磋,也能多些进益。”
苏遁张了张嘴巴,想要提出反对意见。
要是去上学,他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去哪儿了。
自己的那么多生意和业务,还怎么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