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句!轻飘飘的,却比刀锋还利。
高俅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只觉得脚下地砖都在摇晃。
小郎君为何执意要区分开他与学士?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他僵立当场,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
看他吓得不轻,苏遁脸上那点冷意又倏地散了,换上孩童无害的笑容:“逗你的。放心,下午回来用功。早上凉快,办事正好。”
语气轻松,却不容置喙。
高俅哪敢再言,默默背上沉重的画囊,像背着块烧红的烙铁,跟着那小小的身影走出院门。
一路过兴国寺桥,过御街,出朱雀门,过龙津桥,走到了外城东南的国子监、太学一带。
暑热渐起,高俅走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却见小郎君气定神闲,额头汗也不了见一滴,不由心里啧啧称奇。
苏遁走进一条背街的巷子,在一座新漆未干的铺面前停下,铺面是两层的,五楹七柱的门面,甚是气派,上方的匾额蒙着红布,显然,还未开张。
听得伙计通报,一个精干的中年人疾步从后堂走出,一见苏遁,立刻躬身迎上,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东家,您来了!”
“东家” ?!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高俅耳畔!
不是“少东家” ,是“东家” !
这意味着,这家铺面,是小郎君瞒着家人布下的私产!
他才八岁!
高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背上那画囊仿佛有千斤重。
如此隐秘,连苏学士都瞒着,小郎君为何毫不避讳地带自己来?
巨大的惊骇和更深的惶恐瞬间攫住了他。
“这位是?”中年人却已经看向高俅,向苏遁发问。
苏遁笑了笑:“是我新招的伴读,名叫高俅,家中行二,毕叔可称高二郎。以后,他来帮我跑腿。忠叔,我另有安排。”
说着又对高俅介绍:“这是毕简,宣和书画局的掌柜。”
高俅连忙行礼见过,毕简也友善回应。
苏遁示意高俅将画囊交给毕简,毕简小心接过。
苏遁指了指高俅,道:“毕二叔找个伙计带他逛逛铺子,熟悉下情况。”
毕简点点头,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伙计,交代了事宜,便领着苏遁进了后方内室密谈。
看着眼前伙计奉承的笑脸,高俅内心的震撼平复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机灵劲,脸上堆起市井练就的圆滑笑容:“我叫高俅,家中行二。不知这位哥哥高姓大名?”
伙计笑道:“我叫辛铁柱,家中行三。”
高球忙道:“那有劳铁柱哥了。”
“不敢不敢。”
两人寒暄一阵,辛铁柱开始带着高俅参观。
“瞧见没?这顶上!”辛铁柱得意地一指,高俅抬头,发现楼梯上方的屋顶上,有两片三尺见方的地方,没有盖瓦,而是用九片淡绿色的透明琉璃片镶嵌而成。1
天光透过这些透亮的琉璃片洒落下来,均匀柔和,将整个厅堂映照得通明透亮,竟比寻常店铺点满蜡烛还要亮堂几分,又无烟熏火燎之气。
“这些琉璃片,是掌柜从杭州带过来的!”辛铁柱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听说是海外番邦的巧思,透光不透影,以后白日里能省不少灯油!””
大厅左边,是书籍售卖区,打了三面墙的书柜,中间则是几个低矮的书籍展示架,书柜和展示架上都整齐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
高俅眼尖地发现,书架每格刻着一些从没见过的奇特符号。
见高俅盯着那些符号,辛铁柱指着一种符号笑道:“这叫拼音字母,专门用来教听音认字的。”
又指向另一种:“这叫数字,这是1、2、3……”
辛铁柱一边指,一边读。
高俅十分诧异,这简单的数字,比汉字的一二三四容易书写多了!
辛铁柱又接着解释:“这书柜上的书按书名首字母排列,客人要哪一本,我们不用看字,听个音很快就能找到。”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比如这本《论语》,论的首字母是L,我直接在这一格里找,再根据第二个字语,首字母是Y,会排在最后面,直接在最后面找。”
高俅听得云里雾里,辛铁柱又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这个拼音识字法,那真是太神奇了!你知道吗?其实我三个月前,还大字不识嘞!”
“就三个月,三个月!我现在都能认一千多个字了!”
高俅闻言大惊,嘴巴张得都合不拢,想当初,他认识一千多个字,可是用了两年时间!
辛铁柱看着高俅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又笑道:“我们店里的伙计,招进来时,基本上都是和我一样,大字不认得几个。”
“毕竟这认字的,不是在书铺就是在印坊工作,这新开的店,就算开的工钱高,人家也不敢随便辞工上这儿来啊!”
“所以掌柜招人的时候,不看认不认字,就看记性好不好,脑瓜灵不灵活。”
“招进来,都统一跟着学这拼音识字法。不但教我们识字,还请了师傅教我们练武!而且,都是免费的,还给包饭!”
“这天大的好事,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掌柜说,这都是东家的意思,这拼音识字法,也是东家钻研出来的。”
辛铁柱说着挨近了高俅:“可我今天才知道,东家竟然年纪这么小!高小弟,这东家,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怎么这么聪明呢?”
高俅笑了笑:“铁柱哥还是去问毕掌柜吧!可别为难我了。”
小郎君有意隐瞒,他若是大嘴巴随意泄密,这差事就不用干了。
辛铁柱尴尬地笑了笑,“好好,老哥不为难你。来来,咱们继续看。”
转到大厅右边,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开放式多宝格架。这些架子并非顶天立地,只约一人高,由打磨光滑的硬木制成,造型简洁雅致。
格架分上下两层,上层较窄,下层则宽敞平整,都还空着。格架之间留有宽裕的通道,客人可随意穿行、驻足细观,毫无局促之感。
辛铁柱热情介绍:“这边是准备售卖咱们造纸坊生产的高端纸张,还有一些定制的文创物品,嗯,这个文创,我也解释不好,你到开业的时候,过来看就知道了,听说也是东家设计的。”
“这后面,”他指了指右边两面空荡荡的墙壁,“要挂画卖,听说,是海外舶来的西洋画。”
高俅闻言心中一颤:西洋画?
他莫名地想起了小郎君这几天画的“油画”。
大厅最北端,人字形楼梯下方,也有一整面博古架,博古架上,钉着一个木牌,上面清晰地写着三个字“收银台”。
博古架前,是一张宽大的、呈半弧形的硬木长案,案后设有高椅。
案面一角,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多格收纳盒敞开着,盒子旁边是一杆秤金银的戥(děng)子和剪子,几本厚厚的空白账簿,以及一把黄铜算盘,算珠颗颗饱满,闪着温润的光泽。2
“过来,带你看个稀奇东西。”
辛铁柱拉着高俅进了收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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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玻璃技术,主角只是改进了一下。后面会详细讲。历史上,南宋时已经有玻璃窗。
宋释宝昙(1129-1197)《题磐庵作玻璃窗》
杜陵亦有天尺五,云母不似玻璃深。
西家钟鼓谩劳汝,我自书卷中晴阴。
2戥子[děng zi](亦称戥秤)由宋代官员刘承珪(又名刘承硅)于1004-1007年间发明,采用“钱、分、厘”十进位制,专用于称量金、银、药材等贵重物品。
唐朝和宋朝,我国的衡器计量单位由“两、铢、累、黍”非十进位制,改为“两、钱、分、厘、毫”十进位制。
1004~1007年之间,宋朝主管皇家贡品库藏的官员刘承硅,鉴于当时一般的木杆秤计量精度只能精确到“钱”,远远不能满足贵重物品的称量,经过潜心研制,发明了我国第一枚戥秤。
其构造由戥子杆、盘形秤盘和铜制秤砣组成,最大称量单位为“两”,最小精度可至“厘”(约31.25毫克),开创历史。
明清又把十进制改成十六进制了,也许这是中国数学、天文全面落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