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芙蓉舫底舱。
火把的光又一次晃下梯口。
“走!”慕容烬低喝。
四人缩进破渔网后的阴影。脚步逼近,火光乱晃。
“头儿,血!”
“追——”
“官爷!官爷!”卿如的惊呼带着哭腔从梯口传来,“底舱漏水了!”
“什么?!”
“真的!水漫上来了!”
一阵混乱的脚步朝梯口涌去。
四人趁机潜回木屋。卿如已等在里面,手中攥着几根芦苇管。
“水下五丈有洞口,竹管插在泥里。”她掀开屋角木板,底下是黑沉河水,“出去后上小船,顺流南下。”
“你呢?”
“我断后。”卿如将芦苇管塞给慕容烬。
周老板眼眶骤红。
“走!”
慕容烬含住芦苇管,没入冰冷河水。
黑暗、刺骨、窒息。
灯笼微光只能照见尺许。他奋力下潜,肺叶灼痛。指尖终于触到洞口粗糙的边缘——竹管!
新鲜空气涌入。他拽过身后的司徒睿,四人轮换换气,钻进洞口。
外面是开阔河道。雨夜里,一条小船系在芦苇边。
慕容烬将人推上船,砍断缆绳。
小船滑入黑暗。
回头望去,芙蓉舫已成模糊剪影,船头火光晃动,喊声被雨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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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翊坤宫偏殿。
夜已深,烛火摇曳。
宸妃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十几本账册。陈远道躬身站在下首,额角有汗。
“娘娘,这些是苏家近三年从北漠购入药材的明细。”陈远道低声道,“其中‘黑骨草’‘热地藤’两味,药性猛烈,多用于治疗外伤溃烂。但若用量过大……反而会引发高热疮毒。”
宸妃指尖划过账册上的数字:“苏家购入的量,够多少人用?”
“若是治病……够千人用三年。”陈远道顿了顿,“若是致毒……够毁一城。”
殿内死寂。
“所以桑梓庄的瘟疫,”宸妃缓缓抬眼,“不是天灾,是人祸?”
“臣不敢断言。”陈远道声音更低,“但时间上……太巧了。苏家半年前开始大量购入这两味药,三个月前桑梓庄开始‘试药’,一个月前出现首例病患,如今瘟疫爆发——步步推进,严丝合缝。”
宸妃闭上眼。
她知道柳文渊狠,但没想到这么狠——用孩童试药,制造瘟疫,再借瘟疫铲除异己。江南数百万百姓,在他眼里不过是棋子。
“沈逸之……”她喃喃道。
“沈大人查到了关键,所以对方必须灭口。”陈远道深吸一口气,“娘娘,当务之急是保住沈大人。只要他活着,就能指证苏家。”
“可瘟疫……”
“太医院刘院判今早递了方子,说前朝的‘清瘟散’,或许有效。”陈远道从袖中取出一张药方,“只是其中一味主药‘犀角’,宫中库存已空,江南怕是更难寻。”
宸妃接过药方,看了片刻,忽然道:“但本宫记得……南洋诸国每年进贡的宝物里,常有犀角。”
“是。暹罗、占城、真腊三国,皆产犀角。”
“传旨。”宸妃转身,“以本宫监国名义,命南洋三国急调犀角百支,走海路速运杭州。”
“臣这就去办!”
陈远道匆匆离去。
宸妃独自坐在殿中,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她走到窗边,望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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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黄昏,万全右卫城外五里,土地庙。
庙檐漏下的残阳,将三匹瘦马的影子拉得很长。马背上褡裢沾满干涸的泥浆,搭扣处磨损得发亮。
慕容烬蹲在庙前石阶上,掰开最后半块硬饼,就着皮囊里浑浊的河水咽下。饼渣刮过喉咙,带着沙砾感。
“公子,周老板撑不住了。”赵七从破败的庙门里闪身而出,声音压得极低,“右踝全肿,伤口溃脓,再不用药,这条腿怕是……”
“司徒睿呢?”
“瘦脱了相。”赵七顿了顿,“这八天……太熬人。”
八天。
从黄河支流弃船那夜算起,整整八昼夜。
第一日顺流南下,第二日撞上巡检船队,被迫上岸。扮作流民混入逃荒的人群,沿着黄河故道往西走。饿了嚼草根,渴了饮泥水,夜里蜷在废弃的窑洞中,听着野狼的嚎叫等到天明。
周老板的脚踝开始发黑溃烂,高烧说胡话。司徒睿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却始终咬牙不吭声。
第三日黄昏,从马贩手里买下三匹马,混进一支往北运皮货的马队。颠簸七日,终于到了这里——万全右卫城。
“公子真要独闯?”赵七看着慕容烬将最后一点锅灰抹在脸上,眼底担忧,“陆崇虽是宸妃的人,可……”
“可人心难测。”慕容烬接话,语气平静,“所以我一个人去。”
“属下随公子同去!”
“人多反惹眼。”慕容烬从褡裢里取出一件半旧灰布短褐换上,又将头发打散,抹了把土在脸上,“你守在这儿。若我两个时辰没消息,立刻带他们往北进山,别回头。”
“公子!”
“军令。”
赵七咬牙,单膝跪地:“……遵命。”
慕容烬从怀中取出一物——鹰王令牌。他蹲身,撬开庙前石阶一块松动的青砖,将令牌用油布裹紧,塞入砖下空隙,再将砖复位,覆上浮土。
做完这一切,他翻身上马。
“等我消息。”
马蹄扬起尘土,奔向暮色中的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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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全右卫城高三丈,青砖斑驳,箭楼上火把已燃。
闭城前的最后一刻,慕容烬随着几个挑担的百姓混入城中。守卒正忙着驱赶人群,未多盘问。
城西窄巷深处,丁家铁匠铺。
炉火已熄,门板虚掩。慕容烬叩门。
门开一缝,独眼老汉丁三警惕打量:“打烊了。”
“打一把雁翎刀。”慕容烬低声道,“刀柄要缠犀牛皮。”
丁三瞳孔微缩:“犀牛皮难得。”
“北境猎的,三年以上的老犀牛。”
门开了。
丁三将慕容烬让进屋,迅速关门落闩,转身便跪:“属下丁三,见过公子!墨统领半月前传过密令,说公子可能北上,让属下在此接应!”
“起来说话。”慕容烬扶起他,“墨九交代的东西呢?”
“都备好了!”丁三从怀中掏出一枚羊脂玉佩,双手奉上,“这是宸妃娘娘的信物,见玉陆崇必全力相助。”
慕容烬接过玉佩。
温润剔透,正面雕凤,背面刻着极小的“宸”字。
“陆崇底细如何?”
“绝对可靠。”丁三压低声音,“陆将军是娘娘一手提拔。去年太子案后,朝中清洗,唯独他因在北境戍边躲过一劫。娘娘力保他回京,又外放万全右卫——明为驻防,实为培植嫡系。”
“好,准备准备,我现在就要去见他。”慕容烬说。
丁三从柜底取出一个包袱,“这是给公子准备的——干净衣物、通关文牒。”
慕容烬换上青布长衫,将玉佩收好:“我的人还在城外土地庙,有伤者。”
“属下明白。”丁三点头,“公子先去见陆将军,接人之事,属下安排。”
慕容烬推门而出,身影没入夜色。
丁三披上外衣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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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全右卫将军府,书房。
陆崇坐在案后,手里捏着那枚带有“宸”字的羊脂玉,眉峰紧锁。亲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人到了。”
“进。”
书房门推开,亲兵引慕容烬入内,随即退出,合上房门。
烛火下,两人对视。
陆崇年约四旬,脸庞被北境风沙刻出粗砺线条,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他打量眼前人——青布长衫普通,但脊背挺直如松,眼底沉静似深潭。
“阁下持宸妃娘娘信物而来,”陆崇先开口,声音沉稳,“定是娘娘亲信。敢问大人名讳?不知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慕容烬。”
三个字落下,陆崇眼底骤起波澜。他深吸一口气:“原来是慕容都督……末将失敬!娘娘密令中提过,说都督若北上,可能途经万全。命末将全力接应。”
慕容烬点头:“既如此,我也不绕弯子。我奉娘娘密令回京,途中遭柳相‘瞑目’杀手追杀,狼狈至此。若不能尽快进京面呈要证——”
他顿了顿,声音转沉:“柳文渊在西北劫杀皇子,在朝中把持言路。若再迟几日,等他彻底捂死所有线索,扳倒他的证据将永埋黄土。届时不止宫中生变,连西疆、北境……都可能战火再起。”
陆崇脸色越来越白。
他虽远在边卫,却也听到风声——江南瘟疫、西羌动荡、朝堂弹劾如潮。若真如慕容烬所说……
“都督要末将如何相助?”
“护送我等进京。”慕容烬盯着他。
陆崇沉默片刻。
“都督可知,”他缓缓道,“如今京城九门已入柳相掌控。进出皆需严查,尤其从北境、西疆方向来的——守卒手中都有画像,其中就有您的。”
他从案头抽出一卷纸,展开。
纸上墨迹勾勒的轮廓,与慕容烬有七分相似。
“不止这个。”陆崇又抽出几卷,“景王司徒睿,甚至黑石城副将墨九……柳相的人,把能想到的都画了。”
慕容烬扫过画像,神色不变:“所以要走密道。”
“密道?”
“香山皇庄,那条直通内城护城河暗渠的密道。”慕容烬一字一句,“前朝皇帝司徒峻所修,荒废十五年,知道的人极少。”
陆崇在书房中踱了几步,忽然转身:“非是末将不信都督,而是此事太大。密道之事,末将需得娘娘亲令才敢动用。”
“应该的。”慕容烬点头,“但时间紧迫。”。”
陆崇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疾书。片刻后,一封密信写完,他取出将军印盖上,唤来亲兵。
“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翊坤宫,面呈宸妃娘娘。”陆崇沉声交代,“记住,亲手交到娘娘手中,中途不得经任何人之手!”
“是!”亲兵接过密信,匆匆离去。
陆崇走回案前,“敢问都督,那密道入口在何处?出口又在何方?”
“入口在香山北坡,一处废弃猎屋地窖中。出口在皇庄佛堂地窖,直通内城护城河暗渠。”慕容烬提笔绘制简图,“这条道共三里七分,中途有三道机关:翻板陷坑、毒箭、千斤闸。十五年过去,机关或许锈蚀,或许更危险。”
陆崇细看图样,额角渗出细汗。
“等天亮。”他咬牙,“天亮我亲自带心腹去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