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寅时三刻，紫禁城。
天色未明，午门外已是一片朱紫。文武百官依序列队，鸦雀无声，唯有晨风卷动官袍下摆，猎猎作响。今日是大行皇帝三七之后，新帝燕承稷登基以来的首次大朝会。
沈青瓷立于四品官员队列中，一身绯色官袍，腰间悬着医药统筹司的银鱼符。她是今日朝会上唯一的女官，亦是唯一的郡主爵位兼实职官员，周遭目光或探究、或忌惮、或钦佩，暗流汹涌。
身旁的萧景澄今日罕见地穿了全套郡王朝服，玉带金冠，却依旧掩不住眉眼间的慵懒。他侧身低语：“昨夜刑部大牢死了三个曹党要犯，都是能咬出贤妃那边关键人物的舌头。”
沈青瓷目视前方，声音几不可闻：“谁动的手？”
“表面看是‘畏罪自尽’，但守夜的狱卒里有两个是贤妃娘家远亲。”萧景澄轻笑，“咱们这位贤妃娘娘，手伸得真长。”
“证据呢？”
“人已经‘暴病’送回家了，今日怕是来不了朝会。”萧景澄顿了顿，“青瓷，今日朝会，他们必会从曹案牵连、女子参政、乃至你身世师承发难，你要当心。”
“该来的总会来。”沈青瓷神色平静。
钟鼓楼传来晨钟，厚重悠长。宫门缓缓洞开，百官鱼贯而入。
太和殿内，鎏金蟠龙柱下，七岁的新帝燕承稷端坐龙椅，虽身形尚小，却背脊挺直，头戴十二旒冠冕，稚嫩的面容在珠玉垂帘后显得格外肃穆。龙椅之侧设一紫檀座椅，燕知珩身着亲王服制端坐其上，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常。
“陛下万岁——”
山呼声起，震动殿宇。
朝会伊始，先是六部例行奏事。户部禀报江南三州府库亏空追查进展，已锁定二十七名涉案官员；兵部奏报北境防务重整，燕王麾下将领已接管原曹氏私兵据点；刑部则呈上曹秉忠谋逆一案初步供状，厚达三寸。
轮到医药统筹司时，殿中寂静了一瞬。
沈青瓷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清越明晰：“臣，医药统筹司掌司沈青瓷，奏报曹案涉及医药事宜。”她将老君坡查获的毒丹配方、血噬蛊培育记录、以及从曹府密室内搜出的各地官员“延寿丹”赠送名录一一呈上。
“据查，曹秉忠以‘长生丹’为饵，三年来共向四十七名地方官员、十二名京官赠药。此丹短期可提振精神，长期服食则损心脉、乱神智，更易受其操控。另有证据显示，太医院有两人长期为其提供宫中药材流向……”
话音未落，文官队列中一人忽然出列，高声打断：“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看去，正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刘崇明——贤妃堂兄。
燕承稷年幼却不怯场，抬手示意：“刘御史请讲。”
刘崇明手持奏本，朗声道：“臣弹劾康宁郡主沈青瓷三大罪！其一，身为女子擅入朝堂，牝鸡司晨，违逆祖制；其二，医药统筹司权责过重，掌天下医药命脉，有专权之嫌；其三——”他目光锐利射向沈青瓷，“其师承鬼医玄参，乃江湖邪派，其本人来历不明，恐为敌国细作！”
殿中哗然！
萧景澄眉头一皱，正要出列，却见燕知珩已缓缓起身。
“刘御史。”燕知珩声音不高，却压满殿嘈杂，“你弹劾郡主的第一条，是说陛下钦封、先帝遗诏准其参政有错？是说陛下年幼识人不明？”
刘崇明脸色一变：“臣不敢！只是祖制……”
“祖制亦是人定。”燕知珩走下御阶，步步逼近，“永昌三年，孝懿皇后临朝听政，开创‘永昌之治’；景和朝，华阳公主掌户部度支，平抑粮价，活民百万。这些，刘御史读史时莫非忘了？还是说——”他顿住脚步，目光如冰，“你眼中只有‘牝鸡司晨’四字，却看不见郡主救治北境流民、平定疫病、破获曹案救回数十孩童之功？”
刘崇明额头渗出冷汗：“王爷息怒，臣只是……”
“至于第二条，”燕知珩不给他喘息之机，“医药统筹司乃为统筹战疫、民生所设，权责章程由内阁拟定，陛下御批。刘御史质疑此司，是质疑内阁诸位大学士，还是质疑陛下圣裁？”
“臣绝无此意！”
“那第三条——”燕知珩转身，面向满朝文武，“鬼医玄参三十年前于江南瘟疫时施药救人，活命数千；二十年前西南瘴疠，献方解疫；十年前北境雪灾，其弟子广施避寒汤药。此等人物，在刘御史口中成了‘江湖邪派’？”他冷笑，“倒是曹秉忠这等炼制毒丹、戕害孩童的货色，却被某些人奉为座上宾，多年来安然无恙。刘御史，你不弹劾真邪佞，却来攻讦真国士，是何居心？！”
句句诛心，掷地有声！
刘崇明面如土色，扑通跪地：“陛下明鉴！臣……臣只是忧心国本，绝无他意！”
此时，一直沉默的沈青瓷忽然开口：“陛下，臣有话问刘御史。”
燕承稷点头：“准。”
沈青瓷走到刘崇明面前，居高临下：“刘御史弹劾臣师承邪派，不知可有证据？”
刘崇明咬牙：“鬼医玄参行踪诡秘，江湖传闻其擅用毒术……”
“江湖传闻？”沈青瓷轻笑，“御史奏事，当以实证为凭。臣这里倒有一份实证——”她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绢册，“此乃太医院存档，景和十五年，南疆瘴疫传入江南，太医院束手，是玄参先生亲赴疫区，献出《清瘴方》，救活三万七千百姓。当时太医院院正亲笔记录，盛赞先生‘心怀仁术，功在千秋’。这卷存档，刘御史可要查验？”
刘崇明张口结舌。
“至于臣之来历，”沈青瓷转身面向龙椅，跪地呈上一卷文书，“臣之籍贯、亲族、师承，已由宗人府、吏部、太医院三方核验，文书在此，请陛下御览。”
内侍接过呈上。燕承稷翻开细看，微微颔首，示意内侍当众宣读。
文书详载沈青瓷出身青州沈氏旁支，父母早亡，幼时得鬼医玄参传授医术，后因战乱流落，被误认作沈家村孤女。所有证人、证物、勘验记录俱全，毫无破绽。
这自然是燕知珩与萧景澄早做好的周全安排——真的身份需暂时隐藏，但一个清白可信的来历必须坐实。
宣读完毕，殿中寂静。
沈青瓷再次开口，声音清冷：“刘御史关心臣之来历，臣却有一事想问御史——曹秉忠赠予太医院副院判张松年的‘长生丹’，是通过何人牵线？”
刘崇明浑身一颤。
“经查，张松年之妻，是刘御史夫人的表妹。”沈青瓷目光如刀，“三年前张松年得以升任副院判，刘御史曾为其向吏部递话。而张松年上任后，三年内共从宫中药库‘损耗’名贵药材十七批，其中半数流入曹府。这些，刘御史可知情？”
“我……我不知！”刘崇明急声辩白。
“不知？”沈青瓷从袖中又取出一封信笺，“这是从曹府密匣中找到的，刘御史亲笔所书，托张松年‘照料’曹老太君诊疾之事的信件。信中提及‘曹公所赠辽东野山参已收，甚慰’，不知这‘曹公’，可是曹秉忠？”
铁证如山！
刘崇明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燕承稷看向燕知珩：“皇叔，此事当如何处置？”
燕知珩躬身：“刘崇明结交逆党、诬告忠良，当交由三司会审。至于张松年及太医院涉案人等，请陛下下旨，由医药统筹司协同刑部、大理寺彻查太医院积弊。”
“准奏。”燕承稷声音虽稚嫩，却斩钉截铁，“即日起，医药统筹司增设稽查之权，协查太医院及天下药署、药库。康宁郡主沈青瓷，破获曹案有功，晋封二品郡主衔，赐玉如意一对，准其参议朝政。”
“臣，谢陛下隆恩。”沈青瓷叩首。
一场风波，暂告平息。但殿中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开始。
贤妃一党损失一员干将，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沈青瓷正式获得稽查太医院之权，无疑是将刀架在了某些人的脖颈上。
退朝时，百官神色各异。
萧景澄走到沈青瓷身侧，低笑：“好一招‘请君入瓮’。你早料到他们会攻讦你师承，连太医院旧档都备好了。”
“未雨绸缪罢了。”沈青瓷望向远处巍峨宫阙，“太医院这潭水，比我想的更深。”
“张松年只是小鱼。”萧景澄正色道，“我查到些线索，二十年前太医院曾有一桩旧案，涉及先帝一位早夭的皇子……可能与贤妃有关，也与鬼医玄参有些牵扯。”
沈青瓷脚步一顿。
“此事隐秘，知情者大多已不在人世。”萧景澄压低声音，“但我父王当年协理宗人府，留了些笔记。你若想查，我找机会拿给你。”
沈青瓷沉默片刻，点头：“有劳。”
两人走出午门，燕知珩的马车已候在阶下。他伤势未愈，今日强撑上朝，此时面色更显苍白。
沈青瓷走过去：“王爷该回府静养。”
“无妨。”燕知珩看着她，“今日做得很好。但贤妃失了一子，必会反击。你接下来要查太医院，须步步谨慎。”
“我明白。”沈青瓷顿了顿，“王爷的伤，午后我过府再行施针。”
燕知珩眸中微暖：“好。”
马车驶离。沈青瓷正要登上自己的青帷小车，忽然一名小内侍匆匆跑来，奉上一只锦盒：“郡主，陛下赏的玉如意。陛下还有口谕：请郡主未时三刻，至乾清宫西暖阁觐见。”
沈青瓷接过锦盒：“臣领旨。”
未时三刻，乾清宫西暖阁。
燕承稷已褪去朝服，换了一身杏黄常服，正伏案练字。见沈青瓷进来，他放下笔，屏退左右。
“青瓷姐姐坐。”私下里，他仍用旧称。
沈青瓷行礼后坐下：“陛下召臣，有何吩咐？”
燕承稷走到她面前，仰着小脸，神色认真：“今日朝会，朕表现可好？”
沈青瓷微笑：“陛下沉稳有度，明辨是非，甚好。”
“是皇叔和姐姐教得好。”燕承稷抿了抿唇，忽然问，“姐姐，你说……朕能当一个好皇帝吗？”
沈青瓷心中微软，温声道：“陛下仁德聪慧，心怀百姓，只要勤学善思，亲贤臣远小人，必成明君。”
“可朕还小，很多事不懂。”燕承稷低声道，“皇叔说，朝中有些人表面恭敬，实则觉得朕年幼可欺。贤娘娘……她看朕的眼神，有时候让朕害怕。”
沈青瓷沉吟片刻，轻声道：“陛下，这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最可靠的则是律法与实力。您如今要做的，是学好治国之道，看清谁是真心为社稷，谁是谋私利。至于贤妃娘娘……”她顿了顿，“陛下只需记住，您是君，她是臣。君有君威，臣有臣纲。”
燕承稷似懂非懂，却郑重地点点头。
“还有一事，”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金钥匙，“这是先帝留给朕的，说是打开藏书房第三排左数第七个暗格的钥匙。朕前日打开看了，里面是一些旧年医案笔记，还有……一幅女子的画像。”
沈青瓷心头一跳。
燕承稷将钥匙放在她手中：“朕看不懂那些医案，但画像上的女子，眉眼与姐姐有几分相似。朕想，或许该交给姐姐。”
沈青瓷接过钥匙，指尖微凉：“陛下可知，那女子是谁？”
“笔记上只称‘玉夫人’。”燕承稷摇头，“皇叔说，那是先帝年轻时的一位故人，早逝了。更多的……皇叔也不肯说。”
玉夫人……
沈青瓷将钥匙握紧，掌心沁出汗意。
“此事还请陛下暂勿声张。”她起身行礼，“容臣仔细查证。”
“朕知道。”燕承稷拉住她的衣袖，小声道，“姐姐，你和皇叔……一定要帮朕。朕只有你们了。”
沈青瓷看着孩子眼中隐忍的依赖与不安，心中酸涩，郑重点头：“臣与燕王，必竭尽全力辅佐陛下，护持江山。”
离开乾清宫时，暮色已至。
沈青瓷握着那枚金钥匙，走过长长的宫道。两侧红墙高耸，将天空割成窄窄一线。远处传来钟声，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飞过金色琉璃瓦。
藏书房暗格中的医案，画像上的“玉夫人”，二十年前早夭的皇子，贤妃讳莫如深的态度，以及师父玄参当年为何突然离去……
这些碎片，似乎正在暗中拼凑成一幅她从未知晓的图景。
而她，正站在图景中央。
宫门外，萧景澄的马车候着。见她出来，他掀开车帘：“上车，有事说。”
马车驶向郡主府。萧景澄递过一本陈旧笔记：“这是我父王的手记，关于二十年前‘三皇子夭折案’。”
沈青瓷翻开，泛黄的纸页上，一行行小字触目惊心：
「景和二十三年春，三皇子燕知瑜突发高热，太医院会诊三日不愈。第四日，贤妃（时为贤嫔）荐一游方郎中入宫，称有奇方。用药后，皇子病情急转直下，当夜夭折，年五岁。」
「先帝震怒，彻查。那郎中自称师从‘鬼医玄参’，用药记录与玄参所着《寒温论》中一剂虎狼方相似。然玄参云游无踪，无从对证。」
「贤嫔哭诉受人蒙蔽，先帝怜其丧子，未深究。然此后，宫中讳言此事，所有医案封存。那名郎中于狱中‘暴毙’。」
「疑点有三：一，那郎中如何得知《寒温论》未传世之方？二，贤嫔从何处寻得此人？三，三皇子夭折后，四皇子（即今上之父）体弱多病，太医院屡治无效，贤嫔却渐得圣心，晋为贤妃……」
沈青瓷合上笔记，指尖冰凉。
萧景澄低声道：“我父王当年觉得此事蹊跷，暗中调查，发现那暴毙的郎中入宫前，曾与曹秉忠府上一名管事有过接触。而那时，曹秉忠还只是江南一个普通富商。”
曹秉忠……贤妃……
二十年前，他们就已勾结？
“还有，”萧景澄声音更沉，“手记最后几页被撕去了。但我隐约记得，父王曾提过，三皇子夭折前，先帝最宠爱的是一位‘玉夫人’，出身医药世家，曾为先帝调理旧疾，甚得信任。三皇子病重时，玉夫人曾力主换方，与贤嫔争执。皇子夭折后不久，玉夫人便‘病逝’了。”
沈青瓷猛地抬眼。
画像上的女子……玉夫人……
“她的画像，可在藏书房？”
萧景澄一怔：“你如何得知？先帝确实私藏一幅玉夫人画像，据说与藏书房某处暗格有关。但暗格钥匙，先帝从未示人。”
沈青瓷摊开掌心，那枚金钥匙静静躺着。
萧景澄倒吸一口凉气。
马车在郡主府前停下。沈青瓷握着钥匙与笔记，心绪翻涌。
师父玄参，玉夫人，三皇子夭折案，贤妃与曹秉忠的早年勾结……还有她自己扑朔迷离的身世。
这一切，仿佛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正一步步走入网心。
“景澄，”她下车前，轻声道，“此事暂勿告诉燕王。”
“为何？”
“他伤势未愈，不宜再添忧心。”沈青瓷望向燕王府方向，“有些路，我得自己先走一段。”
萧景澄看着她沉静的侧脸，最终点头：“万事小心。”
夜色笼罩京城。
沈青瓷回到书房，屏退众人，独自点亮烛火。她将金钥匙、父亲遗留的青瓷碎片、师父所赠的青铜铃，一一摆在案上。
最后，她展开燕承稷给的那幅小小画像摹本——纸上女子眉目温婉，唇角含笑，那双眼睛的弧度，与她镜中的自己，确有七分相似。
窗外传来打更声。
梆——梆——梆——
三更天了。
沈青瓷吹熄蜡烛，独坐黑暗之中。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那些信物上，泛着幽幽冷光。
太医院的漩涡，身世的迷雾，二十年前的宫闱秘辛……
明日，该从何查起？
她轻轻握住那枚青瓷碎片，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
无论前路多少迷雾，既然已踏至此，便唯有——拨云见日，溯本清源。